暂别荆柯之后,归无咎却并未远离,身形一遁,来到二百余里之外的一片旷野,缓缓踱步。 经由荆柯的一番议论,倒是令归无咎心中许多念头渐渐明晰起来。 将一应敌对力量屠戮殆尽,或许在短时间内可以实现所谓的“混一之象”。若是卡好时间,使得自己成就道境时气象不坏,那么也勉强算是达到了预定的目标。 但是如此敷衍过去,终非归无咎之所愿。 正如荆柯所言,世间之至贵者为人,而道术之繁荣演变、纷纭万象,亦是衡量这方世界的底色之一。将其一口气灭去,终非上策。 于是又有了另一个思路,灭人存法,只留下少数道术传承和必须的血脉人种,空留其名。 但如此豢养傀儡的方法,只令归无咎觉得刻舟求剑,并非紫薇大世界的真正活力。 归无咎继续推理,又有一个看似更加高明伟岸的方法——那就是以一法成立,映照诸法。使得紫薇大世界诸族皆从我这一法中受益,从而俯伏归心。 但是且不说如此事业过于艰难,亦非短时间内可以成就;此等宏图,未免过于一厢情愿。 这是一个天然的矛盾。 若是紫薇大世界中传承些微,肃清萧条,那么只怕底色不足;但若是繁盛壮大、百花齐放,又难免自相倾轧,此乃无解之题。 妖族定品之劫最能说明问题。 能够安居上位、有绝对把握抵消劫力侵染的位置,就那么寥寥数个。紫薇大世界中的种族,非有此一争不可。哪怕是将现在排名前列的许多种族除去,腾出几个位置。翌日今时之友盟,譬如里凫族等种族,壮大到一定程度,势必会又有一争。 以紫薇大世界和末拿本洲的那模拟图像而言,地势最高、能够抵御劫力侵染的,就那几个位置。 除非将紫薇大世界中绝大多数潜力甚深的种族尽数消灭,只保留少数几族永占此位,否者这便是无解之题。 但是这样又回到了原点—— 这是以损害紫薇大世界的丰富和精彩为代价。 数次清浊玄象之争、星汉分流之象的成型亦是如此——其实大世界中的嫡传,绝大多数都是素昧平生,谈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是一旦下场,得势者气扬,失势者气消,几乎决定了一人之道途命运和升降潜力。 所以,谁也输不起,谁也不能后退。 “切磋斗法”,是注定不存在;一旦分了胜负,就是零和博弈。 想到这里,归无咎忽然捕捉到一丝脉络。 紫薇大世界的纷争不定,原来其症结似乎在这里…… 劫力…… 若是能够做到一件事,这对于紫薇大世界“混一”的最大阻滞,似乎就迎刃而解了。 只可惜,又有一个念头,在归无咎心目中明晰了起来—— 他所想到的这个方法,虽然超脱古今世代所有人的知见,能够成功“消解”以族门兴衰为念的争斗。但是对于那些有志于当世第一、即对“混一之业”实现之人的位置所产生的威胁和矛盾,却依旧不可调和。 如今念头确凿。 对于最主要的那几位竞争对手,除非其主动放弃,否则是终有一战的。 回过头来,归无咎发现,也是真的是冥冥中自己的道念道缘过于惊人,自己的抉择,极有可能是正确的。 龙界。 但原因却不是原来的原因,诸如龙族实力强劲、易于实现出其不意的突袭等等。真正的原因是:龙族的位置十分奇妙,便于归无咎去做那个“尝试。”
…… 三生阴阳洞天。 此时此刻,整个荒海地界忽然一暗。 这一暗,足足十五息时间,仿佛天地倾覆,紫薇陆沉,屏蔽了一切知见感知和探查;就是连越衡宗内诸位真君及东方晚晴、阴阳道主出手造就,又借助洲界之力和“通灵显化真形图”助力所成的监控法阵,也有六息时间,漆黑一片。 阴阳洞天之内,“左一”独处的一片界中小界、清越道场。 原本这里是三个人—— 左右客席之上,分别是墨天青和林弋。 至于主座七星玉华台上,却没有“左一”;其人相貌,分明恢复了本来面目,席乐荣。 而经这奇妙的十五息之后,正前方却多出两个人来。 龙云和李云龙。 但是他们显然非是不速之客,席乐荣三人,一齐对龙云和席乐荣招呼致意。尤其是墨天青,面上微微含笑,眸中更是透露着一丝异常的灵动。 席乐荣不紧不慢的道:“龙云道友有甚手段,便请施展。”
龙云微一颔首。 只见他大袖一挥,面前忽然浮现出一琉璃之体。看似是球体,但是上面却被削去三分之一,抑且内部中空,隐然手水汽流动。观其形貌,一半像是酒瓮,一半像是鱼缸。 然后他双目直视,似在等候。 席乐荣极为随意的一抬手,指尖向上一抹。待移动到和双目齐平的高度时,忽然有一珠浮现。内中有细密文字,轮转十一二色,最终若有若无。 此珠一弹,立刻便落入那“酒瓮”之中,激起两三点水珠。 瞬息之间,瓮内四个方向,一条青龙,一条白龙,一条赤龙,一条黑龙,同时浮现,都是尺许长短,兜兜转转三圈之后,口中各自喷出青、白、赤、黑四色火焰。 席乐荣和李云龙目光一接,看似神色如恒,其实心中却是莫名一松。 墨天青、林弋二位圆满境人物来投,他自然要郑重对待,不宜轻忽怠慢。没想到这墨天青纵论形势、纵横捭阖,倒也颇有些手腕,极言令寻一位圆满之上的人物,共参此法。而林弋自荐去游说李云龙。 所持之论,席乐荣也深以为然。 另一个重要原因,此事发生之时,席乐荣已然胜了阴阳道主那一局,渡过了他道行增长最重要的关口。此事再惩戒一位圆满之上的道境人物,他心理上也并不居于劣势。 其实龙云与他交手的那一战,便是暗藏深意。此战之后,其实已然约成。 但是龙云与李云龙,面临《唯我大乘经》这至法,却有些首鼠两端,非得言明取出族中一件宝物,试过深浅之后,再最终决断。此等做派,较之自己垂钓那日的一见不疑,分明逊色一筹。 龙云目光一瞥。 他自然猜得出席乐荣所想。 但是作为龙族迄今为止最重要的翻盘底蕴,有史以来第一位圆满之上,李云龙的成道之路,不可轻忽。 眼前这看似不起眼的“鱼缸”,其实是龙族之祖所留,迄今不知多少万年的一件奇物。此物对于斗战,亦或者是一族之兴衰,并无丝毫用途;法谕铭刻,若是龙族哪一位后人,资质道行达到极高的境界,对于本身所修之法有所怀疑,便可用此物检验。 但传布至今,却并未动用过一回。 其一,谁也不敢肯定龙祖口中的“资质极高”是高到何等地步; 其二,愈是资质道行高明之人,对于自己的道途,愈是确信不疑,绝无依傍外物检验的道理。 如今看来,此物倒像是为今日场合所设。 论检验外物的可靠,分明要较巫道的“纳身合一”法,更进了一步,可说是万无一失。 六十四息之后,席乐荣所凝练的那枚空灵圆珠,忽然粉碎不见。 瓮中的四条小龙,亦随之缓缓消散。 此瓮之四周,浮现出三周粗细不定的褐色图案。 龙云一眼瞥去,神色似乎有些释然,道:“可。”
李云龙似乎早有预料,对席乐荣微微一笑。 席乐荣道:“当年将某拽入紫薇大世界这棋局的,是李云龙道友你:而今日却反了过来。”
李云龙似笑非笑的道:“席道友之意是,这是缘分?”
话音将落,那瓮中原本空灵如洗的形态忽然一变,似乎有许多金色光点腾空浮跃,织成了一个个金色的文字。此番文字,分明是自席乐荣所传的那珠中来。 只是此时呈现金色,似乎冥冥中得了一种印证和确信,俨然是一卷不可置疑的经典。 李云龙神意一凝,仔细观览其中文字。 席乐荣不经意的瞥了一眼,面上却浮现出诧异,喟然道:“原来龙族还留了一手。只是二位自我这里得法,又立下契约,尚且不直言相告,未免是过分了些。”
龙云眉头一皱,道:“什么意思?”
席乐荣摇头道:“你只说验证,可没有说是以《唯我大乘经》为依傍,行化归纳用之法。”
龙云目光一动,缓缓道:“我何曾欺骗了你?我龙族中所传的这件宝物,的确只有检验真伪、明道途之可否的用途。”
李云龙的注意力亦被吸引了过来。 龙云念头飞速转动,终于低声言道:“你是说……” 席乐荣和龙云四目相对,似乎是在判断他所言之真伪。 倒是一旁的墨天青,一望之下俊美面庞上也是浮现出惊诧,幽幽出言道:“我等也是得了席兄《唯我大乘经》传法的。眼前所浮现出的这篇文字,和《唯我大乘经》语意气象上似有相近,但文字其实十九不同。”
龙云默然。 若无他取出至宝验证这道手续,他二人反而要怀疑席乐荣取出一部假经。但既然通过验证,却反而成了自己这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