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浅墨色的大洋上。 一面自东而西,一面自西而东,各有两部规模甚巨的舰队相向而行,直至相遇。 以东向而来的这一舰队而论,其排在最前面、宛若鹤翼的二十四艘斗舰,规模明显要较前日余阙部的十二斗舰大了三成上下,舰首加装了铁木护栏,两侧石砲各一十八具,单舰石砲总数竟是达到了三十六具之多。 后方的楼船六十四艘,尺寸约莫是前方斗舰的一半,每一艘船上只配置石砲四门;看似规模少了许多,但是那石砲的砲杆明显加长,射程显然也大大提高。 前方斗舰,注重火力密集与防御;后方却是远程输出的火力,与步兵交战时盾甲在前、弓箭在后的道理相同。 首舰的最前方,一个敞开半边衣襟的银发大汉,背负双手,顾盼自雄。 对面驶来的舰队,斗舰一十六艘,楼船四十艘,却要规模略小。 遥遥望见,其首舰之上,立着一个身披紫色大氅、穿着透明颜色胶质手套的矮个中年人,此人目光遥遥望来,随后自身畔处取出一枚缺角的斗笠,歪歪斜斜的戴在头上。 朱芦海之南,千罗星岛最大的两大势力,今日开战! “轰隆!”
两边的石砲,几乎是同时发动! 无数流星,自东而西、自西而东,点染天穹。 大致而言,舰队登陆作战,与舰船之间的海战,斗战形式有细微不同。 那日余阙部突然袭击,百砲齐鸣,所发丹药是实心弹、石火丸子、毒弹数量大致相当;而舰队作战,却是以石火丸子为主,并且配以特殊的火油。因为单纯靠物理伤害将大型斗舰砸沉,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那大舰之上内分无数隔断的舱室,毒烟效果亦不明朗。唯有令其四处起火,应接不暇,方能最大限度的削弱敌手之战斗力。 不时有砲丸落在身畔,但是这银发大汉却置若罔闻,目光始终牢牢盯住对面首领——带着胶质手套的矮个中年人。 弹丸呼啸声、落水声、中舰声、叫喊声、哀嚎声……和海浪的咆哮混合一道,构造成一道道楔入人心最深处的音符。纵然侥幸存活,这声音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在每个人的噩梦中反复呈现。 互相乱轰了百余息,银发汉子目光陡然一皱,眸中泛起一丝冷芒! 因为对面头戴斗笠的那位动了! 此人双手一合,那透明手套发出璀璨的银色光华,旋即身形灵体陡然膨胀开来! 和玉蝉、谢良、北月等人一只手臂——顶多加上半个臂膀——呈现出灵化状态不同,此人却是整个腰部以上璀璨成影,构成一道虚像,且规模也要大上许多,几乎达到六七丈高的模样。 唯有定元境者,方能做到这一步。 但虽然如此,其实这斗舰极为巨大,本身宽度达到数丈不提,舰与舰之间的间距更是不小;此人虽然实现七丈灵体,于这海战大局似乎也无补,顶多护佑本舰无虞罢了。 但是那人却显出了手段。 此人灵体的“双臂”,竟然也呈现出宛若“手套”的形状。然后那灵光手套托体而出,仿佛又多出了两只手掌;且这手掌通过一道细密的丝线掌控,竟可遥遥飞出数百丈之外。 然后高接抵挡,将飞来最密集的石火丸子一一击碎,拦截大半。 玉蝉的铁锤灵相可以短暂的离体分合,却不能如这“手套”一般,离体如此之远。 银发汉子双目中迸发出令人心悸的光华,旋即大喝一声,竟是踏浪而行,直取敌方旗舰! 对面戴着透明手套的那位,却是一声长笑,不但不慌不忙,反而一副“正合我意”的神态,收了灵体法相,一步踏出十余丈外,立在海面之上十余丈的高度,抱臂等待。 待那银发大汉近前,方才从容言道:“虚牧胤,我便知道你是忍不住的。”
银发汉子冷冷道:“只要阻住你,我悬宵部必胜无疑。为何不来?”
戴着手套的这位却连连摇头,道:“只要你改变策略,依旧是你方胜面大,只是损失要提高的八成以上罢了。而你主动出手阻我,是为求全胜;这便是贪心不足,反而是给了我翻盘的机会。”
他顿了一顿,面露笑意,十分自信的道:“这个计谋并不算隐秘,但是我却知必定成功。这些迂腐的羁绊,就是你今日葬身于此的原因。”
银发汉子沉默一阵,才道:“悬宵部一众兄弟追随我已久,何忍弃之?”
二人灵体同时浮现,然后战做一团。 这其中的道理并不难懂。 因为海战有一定之规,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但凡两大舰队交手,双方都是集中力量攻击对方一舰为优,令敌方一舰失去战斗力后转而换下一个目标;切忌漫天开炮,雨露均沾。 这是此人动用手套灵形离体的法门后,那双手也不过数丈大小,却能一举遮挡住近半数的伤害的原因。 破解之法也容易,就是放弃这最优的集火策略,漫天开炮。 那人的灵光所化的手套虽然覆盖范围甚大,但大小却不能变化,如此其效用甚微,不过是徒然浪费灵力而已。 如此,悬宵部虽然攻击效率下降,但是其舰队规模、装备精良程度毕竟胜过对面天宕部甚多,最终依旧是笑到最后的一方。只是付出的损失,将会从三成猛地提升至八成。 此时此刻,令狐去病隐了身形,遥遥在天中观望。 观望了玉蝉死在“猎户”辛卫英手里,令狐去病立刻调转方向,借一枚强化遁速的“实相剑符”飞遁,只在辛卫英处又留下了一道剑影分身,不远不近的观察。 因为这辛卫英虽然十分非典型,能了解玉蝉也算是侥天之幸,但却不是令狐去病现下的“感缘之人”。 他心中的感悟明确的印象浮现出来,正是眼前这银发大汉——朱芦南海最大势力悬宵部首领,虚牧胤。 与之激战的对手,是南海范围内第二大势力天宕部;首领就是带着透明手套的这位,唐栩。 这两人也是目前百人之中仅有的五个定元境之二。 令狐去病念头闪动。 从战略战术上看,唐栩可谓深谋远虑,以一道阳谋吃准了虚牧胤的心性,诱其来战。观二人气血,以功行而论是虚牧胤略胜一筹,但唐栩谋定而动、主场作战,必定有极厉害的布置。 令狐去病自己评判,在己方实力底牌不足以求全胜之时,就不当求全胜,否则求全则毁,难免倾覆之厄。分散火力,本人坐镇中枢不动如山,将胜果牢牢锁定,才是正确的策略。 只要自己和核心部属尚在,哪怕损失极大,也不难补充回来。 但令狐去病隐隐猜测—— 今日笑到最后的,或许是虚牧胤。 这一番百字归聚脉络,是极难得的机缘。令狐去病自然不会因为谢良处看错了一回,就畏惧不前。正相反,遇到不同的人物,总结得失之后,每一次胜负之争,都是自己尝试的机会。 自己不住的提出假设,再运用之;一旦不合,就能将一种错误的理论推断排除掉。如此一来,自己最终能接近那正确答案。 此时此刻,令狐去病的猜测是: 这百人流动,机缘变化,或许主的是大道至简、复归于朴的道理,更加青睐“朴素自然”的一方。以这个标准来看,那唐栩虽然工于谋略,却远不如虚牧胤了。 正当他此念生出之时,那海上战斗,竟是极为戏剧性的戛然而止! 原来,虚牧胤不只是抱着背水一战的勇气,还是视死如归的心志,亦或者干脆是服用什么刺激本人潜力的药物,一出手就全无保留。 那较之唐栩灵体规模还要大了半丈的金色法身,重重一个撞击,竟令唐栩真身宛若荡秋千一般,不由自主的猛地拔起了丈许。 就在此时,唐栩早已安排好的后手、由两侧斗舰上融元境亲信下属掌控的杀手锏,“定光融血符”在船底暗舱中无风自燃,然后两道暗影血光照了过来。 此符照中融元境、养元境修士,足以令其四肢委顿醉倒如泥;就算照中定元境修士,也足以令其十息之内不能有任何动作。如此胜负再无悬念。 此符发动的时机,唐栩已然和自己的亲信下属,暗中演练了不知多少遍,自忖早已纯熟无比,不可能有任何错漏。 但是一旦实战,还是出了问题——虚牧胤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大! 猝不及防之下,唐栩身不由己的荡高丈许,竟是拦截在那路线之前,令自己抢先一步被“定光融血符”照中。 作茧自缚、莫过于此! 虚牧胤双目一厉。 若换作旁人,见唐栩定在空中一动不动,或许会怀疑是否其暗藏诡计。但是虚牧胤却无这等念头,良机在前,自然果断出手。灵体本体一齐发动,猛地一拳砸落。 下一刻,在唐栩惊恐的目光中,一只拳影陡然放大。 然后,法身崩散,头颅粉碎,死的不能再死。 令狐去病心中一松。 这一回是料中了。 这位虚牧胤,于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最精微处,不若谢良细腻;但是果决豪迈却犹有过之。而且他是定元境修为,无论是能力还是势力眼界,都要更上一个层次。 也不知道他能走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