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排顶着讲台的位置。和成绩远超自己的人同桌,倒没觉得替父亲丢脸,他也未显出尴尬神色。但成绩的对比总是有的,想必当时他也明白,我离这个班的第一还有多远的距离。我在台上说话时他一直用手机在录像,可能因为我平时对录像拍照一类很是反感,他不敢将手机高高举起来,于是偷偷地把手机架在我的书堆上,只露出摄像头,视频模糊了他也没有发现。于是这次对我而言意义重大的演讲,唯一的存证就是这个模糊的视频。视频是仰视的角度,如果清晰,一定可以看见我说至激动处一张一合的鼻孔。我的台风很不好,站在台上就止不住一前一后的摇动,自己并未发觉;声音也很难听——听到自己的声音大多数人都会觉得难听,但我的是真的难听。录完之后,父亲给爷爷奶奶看了一遍,给妈妈看了一遍,然后自己看了很多遍。每次他在家里放外音看这个视频的时候我都感觉鸡皮疙瘩起来了,马上阻止,然而父亲依旧每日温习,乐此不疲。父亲和我说,我的演讲是反响最好的。离开时的掌声是最大的。我:“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吧,应该是你心理作用。”
他说:“不是,而且你的演讲很明显和他们的不一样。我看到很多家长,眼眶都红了。”
我心里确实也认为和他们的不一样,不过不好说出来。我爸这方面向来都是很赞赏我,我也就接受了他不太谦虚的说法。其实我们父子经常会有奇怪的共识,他的较强,我的较弱。这种共识和世界上所有人的认识都不一样,而我经常会被世界改变。这个时候父亲就会站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其胜啊,你之前的想法没有错。”
当天在父亲房间,我说:“我想成为第一。”
他:“可以。”
当时我们一家五口是住在一起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我。一共三间房,我曾经在爷爷奶奶房间度过了初中三年,后来去了大房间,可以说这两间房与我都有羁绊,唯独没怎么去过爸妈的小房间。直到高三才莫名其妙的和小房间熟起来。我常常半夜十二点去敲他们的门,讨论一些学习上心理上的事情。妈妈很困,常常已经睡着,爸爸刷着手机开着灯一副知道我会来的样子。我的确不是每个晚上都会有话说,但他应该每天晚上都等到这时候。小房间里有一股成年人的汗味,床也很旧了,但在这样一个小房间里我们解决了很多问题——可能从高三开始,父亲的教育终于由单方面的灌输成为引导和交流。我:“那也就是要比尚车考得好。”
他:“不止尚车一个。”
我:“很难啊。”
我嘴里说着很难,其实心里决心是下定了的,只是想看看父亲会怎么回答。他:“那些看起来很强的人,你慢慢去追,还是会追上的。”
我爸说的东西第一感觉总是歪理,但事后又都对。至于他说得这句话,也是有隐藏条件:那就是,这个学校不存在天才。我并非就读于一个超级中学,也很少有同学能考上清北,那么便不存在不可战胜的人。至少在这个班是这样。而且天才为什么不能是我?他:“有一天你回过来会发现,他们不过如此。”
我心里相信,口头不接受。我看着他光秃秃的头,还有遗传给我的大鼻子,觉得前路充满希望,于是我们击掌相贺。之后一天我去办公室问物理老师题目,突然定华在他座位上喊了一声:“颜其胜哎。”
依旧是在躺椅上转动着,脸上带着笑,说:“家长会完了好多家长说你讲得好,要你再去班里讲一遍,你讲白?”
我怂比的本质让我果断拒绝。“那样多嚣张啊老师。同学会觉得我很烦。”
他说:“你讲这个东西,鼓舞士气的咧,给他们听听也好。”
我说:“这种鸡汤,灌了之后几分钟就失效了,白费劲,劳民伤财,还是别吧。”
定华:“为什么就不愿意同学听到咧?”
这时候隔间的另一个班主任也说:“颜其胜啊,你来我们班也讲一下噻。”
我: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第三个班主任调侃道:“你这样喊,人家怎么得来咧?你要请别人来!以后听人家演讲还要出钱咧!”
我:给钱我也不会来的!这时候生物老师夹着凉鞋走过来,淫笑——他不是故意淫笑,他就是那样笑的——着说:“干脆我给你搞一个,国~旗~下~讲~话~怎么样?”
我:哇我现在这么厉害啦?还可以国旗下讲话?后来我匆匆问完物理老师就走了。其实吧,也不是那么不想让同学们听我演讲,就算会因此对我有偏见我也没那么在意。我在意的只有一个人。我很想让她看见我的成长,很想让她听见来自我的宣言。但又害怕。她的父亲同样给我这种感觉。在台上演讲时,我看见很多家长全神贯注地听着,或点头表示赞许,但她的父亲没有。他坐在与我父亲同一组的最后一排,穿着皮衣,带着金丝眼镜,油亮地头发疏得一丝不苟,坚固的嘴角弧度向下。我下场,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明确的感受到了强大的骄傲。我知道他是很爱他的女儿的,也以她为豪,所谓的进步学生不过是跳梁小丑,毫无关注的必要。所以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当然不会知道那个在台上摇摇晃晃的男孩是她女儿诸多明恋暗恋者之一,他也不需要知道。他在他的女儿这方面有着绝对的信任。然而我当时确实有一个小小心愿,就是希望他能注意我,并且把“刀剑说话”这四个字,转述给她。人与人之间,有无视与嘲笑,也有互帮互助;而大部分的互帮互助都是软弱的借口,常常以分裂告终。这么说来,战斗好像成为了前进的唯一姿态。遇见一个愿意打倒你的人,是件好事,至少不那么孤独。之后不久我和纳思聊过一次天。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很久以前很垃圾的时候,你说让我挑战你,我说段位差太多不行?”
她:“记得啊。”
我:“你是看我不可能超过你才那样说的吧。”
她:“……”我:“你觉得我啥时候能比你强?”
她礼貌地笑笑:“我觉得,你这个学期还是超不过我的。”
我也觉得很好笑,干脆开玩笑一般地把话说完:“其实你觉得我永远都超不过你吧。”
她不好意思地点头:“嗯。”
我:“我要在最后的考试里,堂堂正正地打败你。”
她当然不明白我的执念从何而来,但她明显也不打算问了。我感觉那边一瞬间散发出和她父亲同样强大的高傲气场,甚至能清楚地听见鼻子里短促一声气流,我的底气顿时就虚了一半,她只是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来啊。”
我有时候会想,强者究竟是怎样活着的:生活在弱者中的他总显得很悲哀。他可能会提着剑,站在一片躺倒的人群里,大喊:“喂!来打一场吧!”
然后就起来一片蚊子般地嗡嗡声:“哎……还较真了,真可怜……谁要和你比呀……我们是不肯站起来……要我们站起来呀……一个打你十个。”
他很愤怒,在嗡嗡地嘲笑里提着破旧的铁剑,穿过荒原。世人无一例外地嘲笑他弱小,但也无人应战。“谁会陪我认真玩呢?要不我也躺下吧。”
他长年孤独跋涉,他内心的疲倦更甚于肉体。这时马蹄噔噔地响起来,全身披挂的将军扛着长枪,飞驰而来,寒光闪烁,他知道对方要取自己的首级。他缓缓举起自己手中锈迹斑斑地剑,摆出进攻地姿势,双手和双腿都在止不住地颤抖,但眼里闪烁着火光,满是泪花。“可怜呀……要送死了……可怜呀……要送死了……”地上的人们低语道。“来吧!!”
他大喊着,泪痕遍布的脸上不知是笑是哭。铁甲战马冲到了跟前,他小小的身影如同秋天的树枝——他跳起来,举剑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