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眼睛太亮,太有灵性,是很容易送命的。”
黑影化形,虽覆着面,脸上却是空的,好似是一团黑雾,看不见五官。 正是数天前在梨树林中捉走回寰二人的那个帽兜黑袍人。 陆然觉得他身上有种熟悉的气味,某种类似青乌的气味。 所以这“乌教”看来并非是何独俗编撰,但自己绝不可能是什么教主。 是何独俗误认了?还是他被人骗了? 想到这,陆然再望向何独俗,这么有身份地位的人,像个放赖的孩子,坐在地上,眼睛哭到红肿,仍不肯起身。 即使是黑影突然出现,他也不讶异,更没什么进一步的动作。 痴痴傻傻,像丢了魂似的。 难道何独俗真是个好人?只是迷信,或者是被邪祟所惑? 不容陆然多想,那黑影冲着陆然伸出一只手来。 黑乎乎的一只怪手。 “握。”
妖祟开口,一般都言简意赅。 “干吗?”
“握。”
黑手并不想解释。 黑色的怪手仍伸着,陆然思索了一息,握了上去。 这一握,眼前一黑,一切骤变。 陆然看到了一些朦胧的景象。 远山处,有一小黑点在下落。 拉近一看,何独俗身上伤口无数,胸中还插着一把绿色的剑,从万丈悬崖上,跌了下来。 沿途有一些奇怪的鸟飞近,似是循着血腥气而来,不住啃食何独俗的血肉。 何独俗似乎还未死透,每被咬一口,就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声。 叫声在山谷间回荡,诡异却又有些……婉转? 陆然松了手,他害怕他继续握下去,何独俗还没等落地摔死,就活活惨叫而惨死。 “休想骗我,这是什么幻?”
经历过许翚的幻画之行,陆然有了一些警戒。 “不,这不是幻,是未来。你看见谁,那就是谁的未来。”
黑影解释道:“握我的左手,可以预见未来。”
“那你的右手呢?”
“……”黑影沉默,根本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陆然也不上当,看到未来?看到眼前这怂货的未来,有何用处?但他还是忍不住又望了何独俗一眼,方才那一幕犹在眼前,可也真够惨的。 但也是将信将疑着,大反派何独俗,何至于此? “你看见的,难道是是何二的未来?”
看见陆然多瞅了何独俗一眼,黑影倒也敏锐,马上追问。 “何二是他,那何大是谁?”
陆然的各种答非所问,真的叫黑影头疼。 “何大是谁,那你要问他喽。”
黑影嘿嘿嘿地笑了几声,然后,无声无息,又化成一道影子,落在了地板上。 他有些受不了陆然,逃了。 “什么玩意?这就躲了?”
陆然转向何独俗,“你们两个,是不是在耍我?”
何独俗终于起身,勉强苦笑一下,说:“教主莫怪,这乃是我聚八仙的一个客人,有些神通,我……我也不敢得罪。”
“你管这个叫有些神通?”
陆然指着地面的黑衣骂道:“何老板,你这个人不老实啊,你这个客人可是抓过我的朋友!”
“是……是吗?”
何独俗满面狐疑,看看陆然,又看看那黑影,却反问陆然:“教主息怒,只是……只是他抓你的朋友……那跟独俗又有何关系?”
“教主,我聚八仙开业至今,什么样的人没接待过,有一次,还冲撞了圣驾……”何独俗说着说着,还有点委屈:“三十年了,这么多客人,其中不乏大奸大恶大凶之人,难道全要算在我头上吗?”
“这……”陆然一想,确实,一切其实都是他们在猜想,没有任何证据指明,何独俗是个坏人。 “教主,方才那黑修士所言,是真的吗?”
何独俗见陆然语塞,试图把已经被陆然带到天外的话题转回来。 “我是看到了——你。”
陆然有些犹豫:“但是……那不一定是真的。”
“教主!你有所不知!”
说话间,何独俗居然又跪下了。 “这黑修士名为黑眚,是仙师的徒弟,天生异象,有未卜先知之神通,他给你看的,绝错不了。”
“哦。”
陆然不以为然。 “所以,教主,你的确是看到了独俗的未来吗?”
“额……” “教主,这并非是可以开玩笑的事情,还请明确告诉独俗,独俗的未来!”
何独俗砰砰磕了几个头。 “那……” “教主不愧是仙师所说的‘有缘之人’,自带天眼,换做一般人,只能望见一些黑白虫豸般飘满空间的虚无画面。”
“烦。”
烦死了的有缘之人。 “那么,教主,独俗的未来,是怎样的呢?”
“好吧……你死了。”
陆然知道,如果不说出来,今夜将无法踏出这房间。 “我……死了?”
听到此句,何独俗久久没有再出声,只是跪着不动,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 “喂,不至于,这不还没死吗?”
陆然戳了戳面前半晌没了动静的小老头,皱眉道。 要不是想着可知子还在等他,小爷今天非跟他耗到天亮不可。 “唉……”许久,听见何独俗一声长长的叹气。 “别叹气了,来吧,再说说,你所谓的仙师,是谁?”
“仙师冒着泄露天机的杀劫帮独俗,恕我不能告诉教主。”
“那仙师所说,就一定成真?”
“自然当真,独俗四十八次闯关,次次不成,仙师都有警示。”
“……”陆然哑口,四十八次不成,难道不应该是实力问题吗? “但这一次,仙师说,只要祛除障碍,定可闯关成功,晋升真仙。”
“等一下……你刚说什么,晋升什么?”
陆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晋升真仙。”
陆然在心里回想青乌不久前说的四大境界。 赤仙人仙真仙完仙。 “什么?你现在的境界,是个人仙?”
陆然不得不再次打量眼前这个跪在面前,看着只有三十岁不到的“老人”。 “人仙和人仙,也是有很大不同的。”
何独俗又苦笑。 “美术家修成的人仙?能打架吗?”
何独俗摇了摇头。 “那不简单,这关,你不闯了不就行了,不必执着啊,老兄。”
陆然开始教别人打退堂鼓。 何独俗没有回答,继续摇头。 “别摇头!说话!不修了,不行吗?”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别念诗!”
“教主,如您天眼所看到的……独俗……其实独俗原本就要死了,这次叩关不成,独俗必死……” 何独俗双眼一闭,俯首跪拜,就此不起。 他这一跪拜,陆然借着微弱的烛火,看到了他的后脑勺。 毛发茂密如幼童的头顶,一根根头发,像竭尽全力不顾一切奋发的野草,一从一从,一根一根往外迸生着。 七八十岁的人,怎么可能有这样野草般的头发? 这样的头发,又怎么会要死了? 正疑惑着,陆然突然看到,在某一从“发草”之中,有一丝丝肉眼难以分辨的白发。 有了一根,就如蛛丝马迹,两根,三根…… 白发之下,则是斑驳的头皮,如沟壑般皱起,是一张苍老松弛,衰败的老人皮。 陆然又想到这人低下头去已经看不见的脸。 那可是一张三十岁不到青壮年的脸。 这何独俗,抬起头来,如少年,低下头去,却是个靴皮老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再定睛一看,陆然大吃一惊。 在何独俗的耳下、后颈、肩上都有一些似有似无的线,肉色的缝衣线。 这人的整个面皮,竟然是缝合上去的。 难怪他大热天,还要围着围脖。 这张脸,不是保养的年轻,根本原本就是一张年轻的脸。 而何独俗自己真正的皮肤,已经像一张风干的豆腐皮那样,层层起皱,完全没有了作为人的活性。 难怪何独俗说自己要死了。 看着他自己的那张老靴皮,说他八九十岁,都说小了。 一百岁也未必不是。 一百五十岁也不是没有可能。 五百岁呢? 还是他根本就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