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见姥爷,是爸爸骑着车带我去的。在写着天地国清师卫的香案的正前方处,宽大空阔的堂屋内,姥爷身材瘦削,穿着黑色粗布的中式罩衫,胸前围着及到小腿的黑色围裙,微弓着背,正摆弄着长长软软像蛇扭动的竹篾。后来,爸爸教我喊姥爷,我倒是不认生,脆脆生生喊了声姥爷,姥爷过来抱着我,用右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脸,我感觉一阵刺痛,顿时吓得哇哇哭了起来。因为姥爷的手上满是一道道结疤的伤口,粗燥得像万年松树皮的茧子把我弄疼了。后来长大了知道,姥爷是方圆几十里乡最有名气,手艺最好的篾匠。我爸从小就跟着姥爷学了这一手手艺维持着生活。我爸责备姥爷怎么这么晚过来了呢,天气那么冷,坐摩托车多么不安全。九十二岁的老人家取下帽子围巾递给我爸,只顾着跟言爷爷和族长等挨着打了招呼,没有回答我爸的问题。我爸端来一把最大的椅子,垫上棉絮,让老人家坐在火炉旁。妈妈毕恭毕敬地盛上加热的甜酒,老人家一碗喝下去,精神气好多了。姥爷似乎有话跟远道而来的言爷爷说。我们都不知情。但在老家有个规定,就是老人家说话的时候,晚辈只能听,不能插话,否则要挨巴掌的。老人家坐那儿也自己有股威严在那儿。姥爷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包的一层又一层,颜色都有些褪了,可是包得整整齐齐。姥爷用方言跟坐在对面的言爷爷说道:“言如初,我等你来,已经等了几十年了。我生怕自己断气了,也没等来你,有些东西我必须交给你。”
在座的各位都为之一惊,眼睛瞪得溜圆望着如一棵藏着秘密的老树般的姥爷。姥爷把手里的红色塑料袋打开,里面有一翡翠镯子,晶莹剔透中,带着娇艳欲滴的翠。一看就是上等饰品。我好奇怪,姥爷怎么会有这么高档的东西呢?家里明明穷得叮当响,那么多口人以前吃饭都吃不饱,竟然还有这么大一个宝贝藏着的。姥爷把东西递给了言爷爷,言爷爷一下子站了起来,双手接过镯子,半晌没有开口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拿着玉镯靠近自己的脸,像面对一个故人一样深情款款说道:“这是我送给小翠的定情信物啊,我走之前,专门把我从重庆带过来的传家宝送给小翠,我跟小翠说了,收到这个镯子,就是我们言家的媳妇。”
说罢,仰头大哭,言爷爷老泪纵横。那时,山河寂静,朴素无华。也许是在皓月当空的夜色里,轻盈的萤火虫也许在被坪里的小狗追赶,长满牵牛花的矮墙下,小翠也许笑靥如花,圆月清透的光洒在幸福的人身上。我可以幻想当年那个小翠在收到心上人送的礼物之后,雀跃豪迈的心。姥爷说:“那天我刚好在河边的田里干活。突然看见不远的江边,有一姑娘浮在河面上。我赶紧把孩子捞起来,带回家,一直吊着一口气,喊也喊不醒,我都差点准备后事了,坑都选好了,可是肚子里那个种突然不停踢着她肚子,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村里的医生都来帮忙也不知道怎么办,结果没想到这姑娘命大,足足昏了三天之后醒了过来。没过多久就生了这个细伢子。”
然后姥爷用手指着我爸。但小翠在生完孩子之后,大出血断气的。突然知道得那么意外,我们毫无防备,思绪都全乱了,全场的人都像受了电击一般,半痴半懵的状态都愣在那儿。全屋子只有姥爷是稳起的,其他人都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言爷爷望着我爸爸,久久移不开眼神。也许是悲伤,也许是惊喜,我无法去察觉老人家的震撼。倒是我爸爸,感觉一下受到巨大的刺激,竟然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了起来。也许从小就被人欺负,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寄养在姥爷家,从小失去母爱和父爱的孩子想把内心积压的苦痛和悲伤一下子泄出来。我妈赶紧过去拉我爸,说:“你看这么多人,你这样哭好丑,不要哭了,坐起来。”
姥爷补充到:“小翠临死前,把这个交给我,还说了几句话,让我帮她把孩子送回到长南村村长家,一定要让孩子生活在长南村,因为他的爸爸一定会来找他的。然后把这个镯子给了我,让我交给村长,以后转交给你。可是等我抱着孩子去长南村,才发现村长已经去了。我不忍心丢下孩子就直接抱回来自己带大,直到孩子16岁,我才把他送回长南村,让他独立门户。我等了你很多年,今天总算是完成了这个心愿了。”
今晚的座谈一直进行到深夜才散去。火炉子的火燃着又灭,不停地加入材火,火苗不停地往上窜,映照着各自不同的心事。今晚注定是不眠之夜。言爷爷竟然一下子成了我的亲爷爷。我的爸爸以为自己从小没有家人,现在突然多了一位至亲。言爷爷一下子在长南村找到了自己的骨肉后代。而我,还要多想了一层,我跟言卿,竟然在茫茫人海里相识,打打闹闹一年多,竟然走到最后我们是姐弟关系。我心头如被雷劈了一般,很久都不能缓过神来接受这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