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字了,我父亲的姓仅是一个谐音。我叫高照,是副总。”
姓高的男人接过话来自我介绍。这样说,好像也说得通。他父亲是入赘的,他随母亲姓高,与表兄一个姓。副总是一个职位,但下面称呼上面,一般是能抬高就太高,不好太写实的。副科长叫某科,副局长叫某局,副总叫某总,真叫了某副总,领导说不定就不高兴了,觉得你在“副”字上念了重音。所以高副总就是高总。话说这个名字……高照,红日高照的高照。高副总在前台的桌上抽了张纸巾,递给金惜早说:“你看你,汗都下来了。一路跑过来的?急也没用嘛,高总的时间是很宝贵的,尤其要用在那些不需要PS照片的美女身上。我相对空些,要不然你考虑改变采访计划,采访一下我?”
金惜早注意到对方伸过来的手,比她的手还白皙柔嫩,指甲边没死皮,指甲缝干净,指甲窄长方形,修得很整齐。纸巾被拇指和中指轻轻捏着,剩下三根手指自然散开。手到她面前时,腕子优美地一翻,掌心向上,神似戏台上青衣的一种手势。她寒了一个,下意识地飞快接过纸巾擦汗,以免他的兰花指在她眼皮下凝固太久。“那个,是我们领导指派的任务,我也不好换采访对象”金惜早没法说,我不是来采访你们公司的,我就是来采访高福新的,他名气比你大,没有人知道你是谁,封面人物上你谁买杂志啊?这种官面上的回答,谁都会一笑置之吧。谁知,高副总给自己抽了一张纸巾,挡住脸,像个日本平安王朝惺惺作态的贵族,说:“怎么可以这么打击我呢?我上杂志形象绝对比高总好看。”
倒让金惜早尴尬,好像自己欺负了他一样。马滔滔说:“高总,到里面去坐吧。”
他们站在门口磨嘴皮子已好一阵了。高副总说:“不用了。每天在这个地方碰上一件好玩的事就值了。”
他又对金惜早说:“看来你凭自己的钻研是采访不到高总的。你要是陪我吃个饭,我就帮你。我的号码问玛格丽特要,记得吃饭不用化妆。”
他翩然出了门,出背后看,依旧是英姿飒爽。马滔滔象征性地送了几步,金惜早跟在后面小声问:“高副总,管什么的?”
“分管我们人力资源,主要管的是花家里的钱。”
马滔滔用第三人听不见的音量回答。懂了,就是个二世祖嘛。在老哥开的公司里挂个职,是为了印在名片上好玩吧。马滔滔忽然对金惜早的证件照有了十分的好奇。如果尼可酸溜溜地说金惜早的证件照拍得像美女还属于防卫过度,那么高照为什么说她照片拍得好看?这个对公司毫无建树且无害的副总,向来是擅长优雅地损人。这一回也是,他一脚蹬向金惜早没品没质的打扮的同时,本身却因为反作用力飞向了另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的结论:照片真的还不错。可惜金惜早早就顺手把工作证揣起来了,凭两人的交情,马滔滔不好意思开口让她再展示一遍。晚上,桑仲夏一个人吃了顿冻了一个礼拜的水饺,洗碗,收拾厨房,进朝北小房间去拿手工篮子。她一推门,看见一只拖鞋凌空飞来,立即反应,向旁一缩,脑袋撞在门框上,耳中听见“梆”一下巨响,结结实实撞上了。然后是“啪啪”两下,两只拖鞋各自击中不知名的目标,落地。拖鞋的主人盘坐在钢丝床上,忙不迭地道歉,赤脚下床,捡回两只拖鞋。“你在干什么?工作不顺利么?”
桑仲夏以为金惜早是压力太大了。这些日子家里各处都被金惜早贴满了一个帅男人的照片,说是采访对象,可见她的紧张程度。金惜早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自己却说:“这次不能算,再来一次。”
她坐回小床,盘起腿,一手持一只拖鞋,鞋底相对合在一起,然后双臂一扬扔了出去。两只拖鞋在空中划出两道相似的抛物线后着陆,俱是正面向上的。“又是阳杯!”
金惜早嚷起来,“怎么可能三个阳杯!”
“你在干什么了?”
桑仲夏实在忍不住,又问了一次。这回金惜早没有让她噤声,回答说:“我在占卜。”
“丢鞋子占卜?”
桑仲夏忘记自己进房间来的初衷,摸着撞痛的后脑勺,只觉得不可思议。“这可是有传统的。《金瓶梅》里潘金莲算西门大官人什么时候来,就是丢鞋子占的卦。”
金惜早严肃道,“当然,正确的叫法是掷筊,是很古老的占卜方法。简单说来就是找两个有正反面标记的东西连投三次,从落地姿态判断天意。”
“那么,你说的阳杯是什么?”
“两只鞋正面向上为阳杯,表示说明不清、神主意未定,得再请示。两只鞋都是鞋底向上为阴杯,表示不可、不行、神不准,或神明生气了,或凶多吉少,还得请示。只有一正一反是迹象的。一般掷筊都是投三次,我居然投出三个阳杯。”
“就是天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的意思?”
桑仲夏问,“你到底占卜了什么事情?”
金惜早把两只拖鞋找回来,随手丢在床下,说:“我的采访对象爽约了,他的表弟、公司的副总表示可以帮助我采访到那个人,代价是和他吃一顿饭。我在算可不可以答应,能不能解决问题,会不会把事儿越搅越黄。”
“结果老天也向你摊摊手,说不知道了?那你去不去呢?”
桑仲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金惜早舒展舒展手臂,安慰自己说:“还是去吧。不去也就这样,我还得找人找路子,去了也许有转机,跟一个会翘兰花指的二世祖吃饭,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又不会存心占我便宜。”
一听描述,桑仲夏就觉得不靠谱,不过她也兴致盎然地举起了自己的拖鞋:“我想算算自己几时能成为知名插画师,怎么占卜?”
金惜早说:“这个只能回答是不是,成不成,弄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
“你刚才还说潘金莲用它占卜西门大官人什么时候来的。”
桑仲夏怀疑道。金惜早汗颜:“我是说你占一次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要先问成不成,如果成,再问十年内成不成,如果成,再问五年内,三年内,一年内,慢慢缩小范围。”
“这么麻烦?会被楼下邻居投诉的。”
丢拖鞋的动静应该不小,持续丢上几十次,楼下的该报警了。金惜早起身从被窝旁的盒子里找出一个水晶坠子来:“那用灵摆吧。安全无副作用,还能减少问卦次数。”
桑仲夏要接,被金惜早阻止了,“别碰,水晶这种东西有磁场,被生人碰了磁场就乱了。现在它只认我,我先帮你问成不成,再画个刻度表,问几年内。”
金惜早一本正经地把水晶坠的链子缠在手上,把坠子悠起来,她解释说,这是她用意念催动灵摆转动。顺时针转是成,逆时针是不成。结果出来是顺时针。桑仲夏深刻怀疑,这是金惜早在手上做了小动作安慰她的,虽然那只手看起来稳稳当当,没有任何摆动迹象。接着金惜早掏出采访簿,哗啦啦翻到某一页,是她用铅笔画的一张草稿图,上面是一个类似量角器的半圆图,一格一格细细画了好多线,把半圆分为十几锐角扇形。她又在草稿图上悠起了坠子。也许是心理作用?桑仲夏觉得坠子是在原点和某个代表时间的数字之间做来回摆动的。这不科学,不符合力量守恒定律,根据物理学的常识,坠子到达数字位置后会立刻向相反方向运动经过原点,做对称运动,也就是钟摆运动。可是她好像看见的是钟摆运动的一半,不对称的,似乎有一股力量扯着坠子往某个方向去。“一年?”
金惜早自己也很怀疑,就桑仲夏这样沉迷手工不思进取,难以糊口差点揭不开锅还死不悔改的画手,会在一年内发迹?“要不再算算是几个月内吧。”
她提议。“谢谢,不用了,知道一年就很好了。”
桑仲夏感谢对方的善意。虽然她不信金惜早真的有通灵的法力,不过也可以把结果当成朋友的激励嘛,也可以是奋斗目标嘛。如果说是目标,那么朝着一年内出名的目标努力,比朝着一个月出名的目标努力更有动力。她可不愿希望太早破碎。金惜早打了个哈欠,去厨房找了个碗,接满水,把坠子放进去,搁在小房间窗台上。一定是太久不用了,水晶坠磁场紊乱了,赶紧消磁,下次可别出洋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