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兽神雕像的双眼之中似乎有了活气,看着下方的视线也带上了一丝悲悯之意,好像对于他这段时间里所承受的压力和辛劳一清二楚,并且正在进行宽慰安抚一样。“你做得很好。”
“没有人会责怪你做过的那些事情,你是无罪之人,因为那些事情的背后都是天意。”
“你不会死,你是背负神明意愿而生的人,你现在体会的一切不甘痛苦,将来都会化成甘泉,让你成长为真正能够代表我的意愿的神使。”
“你的未来会重新回到神明的怀抱之中,享受那永生极乐,再无任何忧愁烦恼。”
……在于那兽神雕像对视的时候,这些话语如同天音一般荡漾过桑刚的识海。话语的内容很熟悉,正是桑刚平常对他自己的那些信徒们所宣扬的,因此这每一句话会暗示些什么,对普通信徒会带来些什么效果,等等等等,桑刚亦是心知肚明——单乌留给他的那些玉简,实在是将这种蛊惑之术分析得透彻无比。但是桑刚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向这些话语屈服。不光是因为来自于那复活了的兽神雕像身上的压力,更多的,是因为桑刚发现自己似乎是真的累了。——当神明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当一个人间神明说起来好听,但实际可真不是一件好差事啊。”
桑刚的意志开始摇摆,进而他开始回忆起了自己这段时间之中的那些作为。在黑月国覆亡,琉国及其周边尘埃既定之后,桑刚不知道单乌的境况,依然老老实实地按照着单乌的交代,如何训练朱紫国中众人,如何将这些训练好的臣民派到那些不信神的修士所聚集的城池之中,如何给他们以各种支持,让他们能够在那些城池之中落地生根,并且将信仰这种事情教给那些无信之人……同时,他还要担忧着自己身上那些黑泥突发异状的可能,以及某一日那兽神突然苏醒,并决定追究自己这狐假虎威偷取信力之事。这些事情,一年两年或许咬咬牙后还算能够接受,三年四年便会成为习惯甚至还能发掘点乐趣出来,但是如果坚持上十几年的时间,当那点可怜的乐趣都被发掘殆尽之后,剩下的便只是无穷无尽的看不到尽头的疲惫,无奈,麻木,甚至生无可恋……桑刚之所以没有选择撒手不干,完全是一种经年累月后的惯性所致。毫无防备地,桑刚在此刻突然意识到,自己头顶上的这个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存在正在告诉自己可以放下那些心结,可以将一切的不解不安还有那些扛不住的责任都交付出去,可以不用思考不用痛苦不用内疚不用自责……“如果神明真的能够决定一切,指引一切,该有多好啊。“桑刚的最后一丝源于自我的清醒的神智让他如此喃喃地念叨着,“就好像那些信众——他们虽然单纯,虽然无知,虽然只有听命行事,但是他们脸上的笑容,却从来未曾失去过……”然后桑刚就感受到了识海之中的波动:“神明本就拥有你的一切,也可以决定你的一切。“桑刚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在真正的神明面前,他觉得自己仿佛只是一个拙劣的泥土雕像,正哗啦啦地碎成了砂砾,而后由这砂砾之中生出了一颗无比纯粹的敬畏之心,并且,干脆地抛弃了一切源于自身的闲杂念头。放弃自我的那一刻,桑刚根本就无法抑制住自己想要跪伏在那兽神脚下,祈求神明拯救他指引他决定他的一切的念头。于是桑刚真的就这样做了——他在整理了衣裳之后,深深地跪了下去,双手向前伸出,额头紧紧地贴在地上,以一种几乎是要亲吻大地的姿态,想那兽神表达了自己的诚意。于是,桑刚这么个曾经有希望成为人间神明的存在,就这样干脆利落地转变成了这兽神脚下最为忠实的信众。……“他是一个非常合格的神使。”
那迦黑月漂浮在那兽神雕像的头顶上,与黑暗融为一体,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桑刚的一切举动。那迦黑月对自己的成功感到心满意足。单乌那种直接出手掠夺的做法实在后患太多,而那迦黑月如今实在经不起更多的麻烦,于是她依靠神明追逐信力的本能,在发现朱紫国的信力流转出现问题,并联想到了单乌之前曾经对她提及过的一些事情之后,自然而然便盯上了这个破绽。桑刚是一个新生的神明,只是这神明从头到脚都充满了一种被赶鸭子上架的尴尬感,因此那迦黑月在稍稍的盘算之后,便选择了出手,以一种真正的神明姿态,将桑刚引导成了如柳轲一般的存在。“我需要更多的信力,需要更多的神使来宣扬我的存在……”那迦黑月心中暗想,身形微晃,便已经来到了那兽神雕像的耳后。那迦黑月的手在那兽神雕像之上轻轻拂过,留下了一条带着淡淡荧光的痕迹,这些痕迹一出现便立即渗进了雕像之中,而后随着那迦黑月引动的些许灵力,生长出了一朵朵的小蘑菇来。这些蘑菇可以视作那迦黑月的后代,也可视为她的小小分身,只要是阴暗的所在便能生长,而如有人祭拜的话,便会自主地播撒出那些会让人陷入幻觉之中的孢子。“这个世界上似乎还有一处……在召唤我……”那迦黑月在做完这些之后,抬起了头,往远方看去——她能感觉到,还有一群属于她的后代的小蘑菇,正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全身颤抖着等待着被端上餐桌的命运。“它们已经这样的状态很久了……而我以前居然没有察觉到这些?”
那迦黑月的心里生出了一丝怒意,而她也知道这是自己的疏忽——那个时候她完全就是一副享受着漫长的岁月安于现状觉得一切都不会改变的状态,所以虽然察觉到有人侵入并带走了一些圣物蘑菇,但是因为那数量与黑月国里满坑满谷的程度比起来实在是太过不值一提,故而她根本就没有分出哪怕多一点的心思。那迦黑月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些被带走的蘑菇如今居然在别的地方长出了满坑满谷的架势,只不过,是以一种纯粹的被圈养栽培当做食材的姿态。继而,那迦黑月几乎是本能地想到了单乌与吃遍天和艳骨之间,那种吃与被吃者之间的,似乎并不平等,但就某一方来说却是难以割舍的关系——最重要的是,她想到了单乌那种白日做梦一样的期待。“我但凡稍微能在他们面前有点反抗之力,就该轮到他们来跪地求我赏块肉了。”
单乌那个时候如此向那迦黑月说道,换来的是那迦黑月的冷笑连连。但是现在,那迦黑月决定认真地考虑一下单乌这些念头的可行性,因为她发现,至少相对大多数的人类而言,她不仅有反抗之力,甚至是有远远高过那些人之上的实力,可偏偏,对那些人而言,双方之间仍是吃与被吃的关系。“如果按照我以往的那些做法,是不可能让那些无信之人尽快地生出信力的。”
那迦黑月心底暗道,“但是现在,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敌人……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好浪费。”
“就忍这一时又如何?到时候哭爹喊娘的仍是你们人类。”
那迦黑月下定了决心,轻轻地哼了一声。桑刚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觉得自己方才似乎是听到上方那兽神发出了什么声音。……吃遍天有些失魂落魄地走进了一处珍荟楼,那楼中管事一看大老板出面,立即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一路将吃遍天给引到的最尊贵的厢房之中,同时楼中的那些厨子们在听到吃遍天出现的消息之后,亦是一片手足无措的兵荒马乱。“大老板……可是要品尝一下这段时间内下头人新出的菜色?”
那管事之人小心翼翼地伺候在吃遍天的身旁,吃遍天身上那一股“老子现在很不开心”的气场让那管事之人的双脚都有些发软,以至于说出话来的时候,尾音竟被拖出了一串颤声。吃遍天有些失神地在那躺椅上坐了一会,时间久到那管事之人几乎都快要晕厥了的时候,方才轻轻地哼出了一声:“嗯。”
那管事之人如临大赦,立即点头哈腰地倒退了出去,一带上门就立即一路小跑着吆喝去了。吃遍天听着外头的动静,轻轻地哼了一声,随即又黯然神伤。“曾经沧海难为水……”吃遍天喃喃地念叨着,“唉,你这小子……我当初还在笑你这句话酸溜溜的呢,没想到现在就体会到了。”
“你这小子怎么能躲得一点踪影都没有?”
吃遍天抬起头,让自己整个儿瘫在了那躺椅之上,“这片陆地有人迹的地方我都派人搜寻了一遍,我更是亲自跟在那小蘑菇身后这么久,结果却硬是没有发现一丝半点有关你的蛛丝马迹……”“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