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澜以目色示她要谨言慎行,那引路的凌霄忍俊不禁,互视一笑解释说:“周府里的奴仆家丁多,自不是寻常人家所能匹及的。且不说这丫鬟、婆子、仆役、跟班儿,便是太太们出行,这两班的轿夫就是二十四人,一百六十八间房还略显得拥挤不堪呢。”
果然是大户人家,漪澜面上平静,心里却未免感叹。这才是庭院深深深几许,她这落红如今飘入深宅高墙,不知又要落在何处?清晨曾有一场薄雨,雨洗后的亭台楼阁格外清晰,树叶也显得翠意欲滴,只是湿漉漉的小径未免沾湿裙摆,所幸不久就行至游廊干爽的地带,一路向东折到底,云纹漏窗移步换景远处的风景,繁华过眼,莺啼在耳。她们行过一道海棠花洞门,一处庭院跃然眼前,绕过百子石榴影壁,行过卵石铺花小径,迎面正屋挂落上悬着墨底绿字的松石板上书“水心斋”三个古拙的方隶字。伴着两旁桐叶沙沙的清音,倒也雅致。“这是这里了,五太太吩咐,新奶奶就居在这水心斋。”
凌霄推门引漪澜主仆入内。漪澜留意草草扫视一眼四周:精致风雅的四扇书条石,依着窗台有一张鸡翅木高几,上面摆着一个秘色汝窑兽耳花瓶,斜插了几枝栀子花,芳香沁脾。银红色撒花杏花烟雨帐,四角垂了黛色香囊。梳妆台,梅花凳,更有一旁的古檀木琴桌,上面还置了琴砖,却不见古琴。眼前的居室陈设同她扬州闺阁中的置设竟是大同小异,细微处令漪澜倍感亲切,一颗不安局促的心也略略定了定。五姨太果然是个有心的。进屋安置一番,凌霄福了一福盈盈含笑告辞说:“新奶奶若有什么缺的需的,只管吩咐外面的丫头们。”
便全身一礼退了出去。漪澜这才得暇长长舒一口气,侧头揉揉发酸的额头,一路上的劳乏已被惊心动魄吓得踪影皆无,如今却很是一番腰酸腿软。想来,她日后的家便是在这里了。暑热虽暄,却依旧冷冷清清的,窗外只有鸟语,偌大的庭院更无一人。漪澜大致扫了一眼四周,古朴的桌椅屏风陈设颇合心意,只是紫檀暗淡的色泽显得屋内晦暗。稀薄的日光透过窗槅洒进光线昏黄的屋内,碧纱窗上摇曳着窗外的花树参差的影。漪澜的心渐渐静下,若再焚一炉沉香,便更好了。花香从窗外暗送,一切仿佛波澜不惊的最初,此刻漪澜的心境却又不同了。人地两疏,心下未免一阵黯然,这才是前路茫茫,不知何方。临行时辞别家人,她就定下一条心,无论前路多难,好歹都是自己选的,她要走下去。“新奶奶可在房里?”
院子里一声传唤,漪澜同冰绡齐齐的寻声看去门口处。赭色暗花满绣的大襟妇人带了一队婆子摇摇摆摆的进来,见了漪澜服个礼笑盈盈地说:“大太太有话,请新奶奶去前堂拜见奉茶呢。府里的姨奶奶们早已齐集了。”
来人自称是大太太房里的万嬷嬷,看来是个有头脸儿的人物。漪澜初定的一颗心又不免高高悬起,丑媳妇终须见公婆,也是免不了的。万嬷嬷引路,漪澜随在身后小心翼翼的向前堂去,一入侯门深似海,日后她便要生根在这周府了,入府的坎坷,验贞的下马威,也不知这些要朝夕共处的姐妹更是些如何的人物呢?来到正堂,万嬷嬷驻足,漪澜也随了停步。她仰头望去,就见当中高悬赤金青地九龙匾,黑沉沉的让人一眼望去就觉压抑得难以喘息,“星辉辅弼”四个大字更是耀眼夺目,竟是先皇御赐匾额。好中的分量!漪澜不由深吸一口气,堪当此四字者定如星辰一般辅佐皇上,非是凡人,于是漪澜低头提了裙小心翼翼迈入高高的门槛。万嬷嬷回首看一眼漪澜。漪澜会意地定定神,堆出一痕浅笑,敛衣低首再向前去。相形起四下里珠光宝气华服灿烂的太太们,漪澜一身衫子格外素雅,偏偏她不喜浓艳,从五姨太送来的衣衫中挑得一身六丝缎薄衫,滚着茶青色宽边,掐着银丝,下挽一条茶白淡墨画绫裙,简单素净又不失雅致。却同堂上的奶奶们大相径庭。周府不乏富贵满堂,也不独缺她这一枝锦上添花。如今初来这周府,尚未分清高低,更是不宜张扬才好。漪澜垂个头,在万嬷嬷的引领下径直走向主位上那位夫人。余光偷窥去,见正中紫檀雕螭案,上设香烛铜鼎,左右端摆两张金星紫檀圈椅,很是名贵,透出的阔绰。一张椅空着,想必是周老爷的主位了。端坐上首那位面容消瘦的妇人,该就是大夫人了,鸦青色云头背心滚着炎色的边内衬大襟,端庄得体,胸前长垂的那串伽南沉水香佛珠颇是令人瞩目。蒲团拿在漪澜面前,她依了规矩大礼跪拜。端坐上首的人只“嗯”了一声,懒懒的,顿了顿吩咐:“抬头,给我看看!”
那声音虽然柔和,只是漪澜听得心里有些难过,此刻,她如被买卖的猫儿狗儿一般供人赏玩。漪澜缓缓抬头,眸光里满是惶然惊羞,目光却不敢直视,微微带出几分少女的娇羞和恭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