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致深入京,六爷方骥连夜赶回京城,一大早就径直来府里寻致深。恰是漪澜同周致深春宵苦短日高起之时。因方骥同致深是自幼的玩伴,方骥又落拓不羁,致深身边的几名奴才同他相熟。便是他来了,也不必拘礼禀报。所以方骥六爷一大早竟然立在她们窗根儿下捏着个太监般的公鸭嗓大声嚷了一句:“哥儿再不起就看打了!”
致深倏然惊坐而起,一头冷汗,再见了从枕间一脸惊诧爬起的漪澜,才恍然大悟,大笑几声了对外面说:“六哥得罪了,六哥先去吃茶,小弟这就来赔罪。”
哪里有大清晨去堵人家小夫妻被窝的?漪澜嗔怪的望一眼致深,这都是什么狐朋狗友?周致深却笑了说:“六哥历来如此,你莫怪。”
漪澜为致深系好盘扣,吩咐丫鬟伺候致深盥洗,匆匆的料理停当。致深急于出门先行一步去应酬,待漪澜到了花厅,庭内已是谈笑风生。见漪澜进来,方六爷打揖说:“小弟妹得罪了。”
他二人边吃点心边谈论些什么,漪澜也不大听得懂,似在谈论什么人,但隐晦了名字,只用个“他”字。漪澜在一旁伺候着茶点,忽听方骥说:“摄政王爷的脾气,你是最知道不过,一言九鼎的。自老爷子去了,他就罪责难逃,横竖是天大地大的罪过都不及弑君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说摄政王爷能不大怒?想当年顾命大臣之乱,摄政王爷同太后里应外合拼去了性命才保住了老爷子……”“这都怪我!”
致深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追悔莫及的样子。他难过时,总爱低头喝茶,只是那茶盏在唇边,只迟疑的吃上半口,不知是细品,还是在思忖,每每见他那自虐的样子,漪澜就心如刀绞,恨不得为他分忧。“不要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这如何怪你呢?他有他的不是,只是老爷子自己长腿长脚,又是九五之尊,那烟花柳巷他要去销魂,谁个还能拦他不成?”
方骥快言快语的一番话,漪澜才恍然大悟,他们说的“老爷子”是先帝爷,那十九岁暴病而亡的皇帝。民间对先帝之死传说甚多,无一定论。只是更多的传说是先帝爷少年荒唐,从宫中一通往民间的密道夜夜出去游玩,竟然去了八大胡同烟花之地,在窑姐儿怀里染上了花柳病,周身溃烂生疮不治而亡。“老爷子心疼你的。不然,他不会临终留下话对咱们二人说‘知你们不易,就不为难你们两个了。’”“我想去看看他。”
“摄政王未必肯。”
方骥答。漪澜在猜,‘他’是谁?“若此刻不见,不知日后可否能再见?”
致深感慨。“虎毒不食子,未必如你想的那样,不过这些年摄政王要给老佛爷一个交代就是。”
“我去拜见他这个义父,他总不该赶我出门。”
致深坚持着。漪澜于是从二人话语中算出八九分,那个隐晦的“他”就是他们昔日少时的好友熙成小王爷了。而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是致深父亲生前好友,更是致深的干爹,这事人所共知。摄政王府庭院深深,漪澜随在致深身后不知行过了多时,才来到一处幽静的宅院前,举头看是客厅,上书听鹂馆三个字,恰廊上挂的鸟笼里黄鹂儿高低鸣唱,映了远近花树相映成趣。二人候了一阵子,听说摄政王身体不适,闭门谢客,于是致深起身对管家说:“银伯,我去见见成哥儿,我们兄弟许久没有叙旧了,不必惊扰干爹动怒了,我去去就回。”
又看漪澜一眼说:“你在这里候着。”
漪澜有些迟疑,毕竟人生地疏,有些窘态。只漪澜深知致深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见那位被摄政王动了家法拘禁在府里的小王爷熙成。这个浪荡子,带了先皇去烟花柳巷,害得先皇殒命,确实罪大恶极。老管家银伯支吾了想寻托辞制止,致深却扇子一摆说:“王爷若要怪罪,我自去说话,不关银伯的事儿。”
于是留漪澜在堂上,这银伯自然不便扔下她一人在此怠慢了去的,只得在厅堂守候。致深出了门,漪澜碎步追到门口目送,张开要叮嘱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就见致深的身影才到院落,眼前就出现一人。摄政王爷,漪澜从那身袍服就能辨出来人身份。漪澜忙屈膝道个万福,致深也恭敬的施礼。那位一身玄衣的摄政王并未正眼看漪澜,面无表情的立在致深面前,上下打量他几眼,那目光居高临下,向长辈俯视一对他耳提面命的顽童。“何时抵京的?”
摄政王问。“昨日,所以赶在今儿一早怀铭就来给义父请安。”
致深答得诚惶诚恐。摄政王打量他只是几声冷笑,丝毫不留情面。“呵呵,本王受宠若惊喽?”
“儿子诚惶诚恐。”
致深垂手躬身,眼儿都不敢抬。漪澜侧目打量他,见他长长的睫绒一跳一跳的,那小模样还真是令人心疼。“周大人诚惶诚恐?怕是天高皇帝远,人在兴樊,有恃无恐。”
字字如刀刃,扎得人心暗痛。漪澜不曾想这摄政王性情如此各色。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暗戳戳的话是在暗示致深什么。只是漪澜确认摄政王眼里不曾去看她。致深深深一礼后,岔开话题,转身召唤漪澜给摄政王见礼。也不等摄政王开口,致深便急于试探问:“义父,怀铭想带澜儿去见见熙成兄长。”
摄政王似早已料到,长长一声慨叹。王府类宫中,规矩礼数多。只是此刻摄政王一如寻常人家的老人,透出些许沧桑年迈力不从心,只摆摆手敷衍几句由了他们去。漪澜便拉着致深同往去看望熙成世子,向庭院深处而去。漪澜对这位放荡不羁的小王爷也是满心的新奇,古往今来,更有哪位亲王荒唐如此?敢带了皇上去逛那种地方,还害得皇上因此毙命。草木花深,绕过一花门就是一处宅院,行在苍苔满阶的夹道,来到一座深锁的宅院前。门内闻声,有人不耐烦的喝了声:“来了来了,怎么今儿这么早就来送饭?”
声音一落,门下开了个狗窦,杂着荒草没过脚踝高。惊得漪澜向致深身后闪闪,一眼错愕。引路的管家银伯骂一句:“讨打呢,门口清扫一下!”
说罢就拿出一串黄铜钥匙,依次试过,门吱呀呀的打开了,露出一院古木乱草的荒凉。就听里面战栗般的声音“哎哟”了惊叫一声抱怨:“上旬打的伤才落了疤,还没大好呢,世子爷吃不消了。”
漪澜就觉致深擒住她的那只手一颤,随后紧紧握住,越发的有力,他自己怕浑然不觉。这是个什么所在?阴气森森的。绿漆门一开,漪澜随了致深在管家引路下进到小院,满地荒草,一股凉意从脚心向上冒。漪澜紧紧拉住了致深,几乎躲去他身后,偷眼四下看,那屋檐上都是衰草,一株大梧桐枝叶稀疏的,也不见修枝剪叶,只是浓荫遮日。草蔓生得荒了密布墙根儿,牵牛花爬满青苔古树,断瓦墙头,不似王府该有的谨肃。“成哥儿,怎么架子大起来,老友来防,都不出迎了?”
致深笑了嚷一句,那笑声里都带了凄凉,握住漪澜的手略松泛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