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名之为山,实则是扼守扬子江中流的一座孤岛。
东晋明帝年间,有一座宝刹禅林依山形地势修建于此,始名“泽心寺”。 隋末唐初,泽心寺中出了一位不世出的高僧,正是那位西行万里至天竺那烂陀寺取回真经,令佛法大兴于中土的“佛子”玄奘法师。 自从玄奘法师功德圆满虹化涅槃,一度成为中土佛门圣地的“泽心寺”逐渐式微。 直到近年,“泽心寺”中又出了一位佛法禅功乃至气度神采都不逊于玄奘法师,同样得朝廷敕封为“佛子”的法海禅师。 他眼见得寺院衰败年久失修,便与佛前立誓要重修庙宇、再兴山门。 说也神奇,这位法海禅师前一天立下誓愿,第二天便有天雷劈开山石,现出下面埋藏的一窖黄金。 法海禅师散尽万金,将一座寺院修建得比原本恢弘广阔十倍,殿宇鳞次栉比,亭台勾连贯通,遍山金碧辉煌,只见寺院而不见金山,“泽心寺”也因此更名为“金山寺”。 同为佛子,这两位高僧的行事风格却大不相同。 那位玄奘法师最是温文尔雅,虽也拥有一身深不可测的佛法修为,却从未用来与人争强斗狠。 即使在当面的西行路上面对各路邪祟妖魔时,他也只是尽力劝导其改过向善,当真冥顽不灵者则是由早年收服留在身边作护法的白猿行者打发,本人却从来不曾亲自出手沾染因果。 而这位法海禅师则素来嫉恶如仇,最爱做得事情便是降妖除魔,自修行有成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撞在他手中而遭镇压诛灭。 他能得到“佛子”敕封,正是因为曾当着皇帝李纯之面,斩杀潜隐在昆明池中修行的一头千年老鼍。 不久前,法海禅师外出云游后归来金山寺,向寺中僧众交代一声偶有感悟要闭关精修,便将自己关入后山的千佛洞中。 此刻,法海在一处四壁及顶部都刻满佛像,正面居中供奉一尊金身佛陀的巨大洞窟中盘膝静坐,俊朗英挺的脸上却不断变幻神色,似嗔似喜,似挣扎又似沉迷。 原来当日他与胡垆分别后,在竹林看到一青一白两条巨蟒为一个正在分娩的村妇遮雨,不知怎地便触动了原本坚如金石的心肠,引发一念之慈放了它们一马。 但事过之后,两只小妖转眼已抛诸脑后,只在无意间瞥了一眼、旋即便如避蛇蝎般避开的村妇胴体却不时浮现在脑海中,而且愈来愈清晰曼妙,引得他越来越心浮气躁,到后来竟难以入定。 说起来他虽是累世修行的高僧,但每一世都是以童身入道,从未领略男女情味。 法海想来自信早堪破红粉骷髅迷障,悟得色即是空妙谛,所以从不屑于接近女色更谈不上沉迷,却忘记了民间有句堪为至理名言的俗谚叫做“老房子着火——烧起来没法救”。 此刻,法海正用自己最擅长也是最粗暴的方法降服心魔: 在一方应心魔而生的幻境之内,他挥舞一柄燃烧着熊熊业火的降魔慧剑,将一具具妙相纷呈的胴体斩裂撕碎,残肢断臂伴血雨齐飞。 但那些曼妙胴体随灭随生似无穷无尽,做出的动作也越来越不堪。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金刚诸佛,众神护法……” 法海怒气勃发,口中高声念诵佛门降魔真言,剑出无情,血肉横飞。 蓦然间,他在一众女子胴体中看到一个光溜溜如丑陋肉虫的男子,那一张充满欲念的面孔分明便是自己。 心神剧震之下,他挥出的降魔挥剑陡然化为虚无,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大叫,骤然从幻境中醒来,面如金纸,遍体汗出如浆。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一座小山上,负手遥望金山寺方向的胡垆陡然发出一声轻笑:“好一个六根不净的佛子。小白,此刻那法海心神大乱,一身修为也随之大打折扣,正是你出手的良机!”小白正和小青一起甚是恭谨地侍立在程灵素两侧,闻言更不怠慢,躬身应了一声:“弟子遵命!”
旋即便化作一道白光破空飞去。 “前辈……” “干爹……” 小青和站在胡垆身边的许宣带着一脸担忧神色一齐开口,然后又看了看对方一齐住口。 胡垆见他们这般微妙神情,不由想到了上一世的两个弟子慕容燕和虚紫菀。 这两个不省心的弟子虽说是惊世骇俗,但怎都算是两情相悦,最终到底是打破世俗观念走到了一起,甚至请自己为她们主持婚礼。 如今这干儿子和两条蛇妖之间却是比寻常三角关系更加复杂的三角关系,一笔糊涂账还不知将来要怎样算法。 不过算计来算计去,盘着自家干儿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吃亏,甚至有赚翻的可能,胡垆也就懒得理会了。 小白所化白光从天而降,毫无滞碍地穿过金山寺一座大殿的屋顶,落在殿内现出身形,依照胡垆事先的指点,飞快地将供奉在佛前的一个拳头大小的青铜三足圆鼎拿在手里,揭开鼎盖看了一眼,见鼎底有六颗圆溜溜的丹药,只是色作土黄毫不起眼,也闻不到什么药香。 如今她已觉醒了血脉传承,却不再是当初那懵懵懂懂的小妖,早通晓了神物自晦的道理,急忙重新盖好鼎盖,将整尊小鼎收入袖中,而后不再做片刻逗留,再次化作白光遁出大殿由原路返回。 “妖孽敢尔!大威天龙,世尊地藏,看我伏魔袈裟!”
一声蕴含无穷怒意杀机的暴喝从千佛洞内传出,随后有一道红光飞上空中,化作一领大红袈裟,向着化光飞遁的小白无休无止地延展开去,直如一张弥天巨网,眼看便要将小白所化的那道白光笼罩其中。 “呵,禅师且慢妄动无名,休要为难贫道晚辈!”
胡垆不紧不慢的一句话适时传来,随话声而至的是八口一字排开,放过小白却拦住袈裟去势的古朴长剑。 袈裟蓦然倒卷收缩,重新披在踏空而来的法海身上。 八口长剑亦如倦鸟归巢,飞回凭虚而立的胡垆袖中。 “南无阿弥陀佛!”
法海口诵佛号,面色阴沉,眼角眉梢隐含浓烈肃杀之意,“胡垆道人,你此番意欲何为?”
面对这单刀直入的质问,胡垆从容微笑答道:“一则受人之托,一则关乎亲属,有两笔债务欲于禅师盘点清算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