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这是一座十分幽雅,十分安静的小院。阳光和煦地照到院子里,照到院子里一位脸庞秀丽,着装奇异的少女身上,照到少女手中正在飞舞的短剑上;那短剑正发出一道道寒光。要说她的脸庞秀丽,一点也不假:柳叶似的眉毛,高高地伸向两边的鬓角;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正在翻飞的蝴蝶的翅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就像是袅袅柳丛遮蔽下满盈盈的湖水;稍有点髙翘的鼻子,显出一股顽皮;椭圆形粉红的脸腮上嵌着一对深深的酒窝。要说她身着奇装,可也不假。她上身着一件猩红色缎子大袍,下套一条深红色阴士丹林长裤,腰间束一根暗紫色绣金绢带。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古典女子打扮。所不同的是在绣金绢带的右侧扎着一把簇新的勃朗宁手枪。如果你稍不注意这一点,你还会认为,眼前的这个少女,还真是古代的红妆女将呢!这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锦阳县新任民团团长,姓梁,名红玉,芳龄十九,是本县名绅梁维甫的千金。这梁维甫本身并不是广田浩资的财主。他原是北大政法系的学生,青年时就顺应社会潮流,在“五四”之日振臂高呼,后又在新思潮的感召下奔赴德国。孙中山的革命,使沉闷的中华大地出现了生机。他满腔热血回到了祖国,在黄埔军校任军事教官。这样一直到北伐开始。北伐中,他领中将军衔担任某部顾问。一路上这支部队攻城略地,几个月的时间就推进到长江边上。他和当时大多数热血男儿一样,感到胜利在握,中国很有希望。可是“四一二”上海事变,那血淋淋的屠刀震惊了他,使他对蒋介石绝望了。他坠入了极度的迷惘和痛苦之中。他当时既不是国民党员,也不是***员,仅仅是他平时言辞激烈,便被暗中盯梢,百般盘诘。他一怒之下,弃戎南下,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想从此终老山中。蒋介石在南京建立独裁政权,迫于民主的压力,打出了一个邀请在野民主人士的幌子,其中就有电函梁维甫出任南京某院院士的事。但梁维甫没有去。梁维甫从武汉回到家乡,由于父母早亡,家境并不富裕,他只得偕同妻子并女儿靠祖上的几亩田地和在校的不多积蓄生活,虽然拮据,倒很清静。他没有把几年来在外面奔波的事告诉乡人,就是熟朋友也只是偶尔言之。这便是他的性格。但是梁维甫又是一个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人。他对那些欺压乡邻,鱼肉乡亲的恶棍深恶痛绝,往往不顾自己而拔刀相助,老百姓可从中出一口冤气。结果是惹怒了那些青皮无赖,劣绅豪强,他们群起而攻之,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蒋介石的电函起了作用,这些劣绅土豪才知道这个敢于干涉他们事情的人原来是很有根基的。虽然后来梁维甫没有出去做官,但从此却使那些人换了一副面孔,对他笑脸相迎。梁维甫更是对他们嗤之以鼻。梁维甫快到中年还没有儿女。他的妻子康淑媛很是忧虑,深怨自己的命苦。还在武汉时,有一天,夫妻俩从热闹的街市步入一条叫女儿巷的地方,发现这里有许多插着草标的孩子。其中,以女孩居多。这些女孩有些是父母迫于生计出卖的,有些则是人贩子从别地拐卖来的。梁维甫看到这个情景,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本想马上掉头走开,可里忽然一个念头闯入他的脑中,使他由不得地停住了脚步。他停住了脚步,并且很快地望了妻子一眼,突然紧拉着她的手,走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面前。梁维甫看到有好多女孩儿表情麻木,目光呆滞,唯有这个女孩儿虽然面带菜色,但脸型端庄,稚气的大眼睛里含着一种聪慧和刚强。妻子知道丈夫要做什么了。许久前,当她伤心自己的命运时,总是劝梁维甫另择佳丽,希望能够为梁家生出一鳞半爪来传宗接代。但被丈夫婉言拒绝了。于是她又提出要带个孩子,丈夫默许了,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现在,她任丈夫拉着她的手来到这个女孩儿面前,却也上下打量起她来。看着看着,突然一股母爱般的情感油然而生,她心酸地掉了眼泪。当与丈夫的目光相遇时,她点了点头。小姑娘看到俩人来到面前,惊恐不安。她幼小的心灵当然无法揣测自己的将来,然而当她看到来人面孔和善,目光慈祥,不由“哇”地一声哭开了,泪水刷刷地从眼眶里滚出来。这一下,可吓坏了站在十几步外的那个人贩子。从梁维甫夫妇一进巷子,站到小姑娘面前时,他的心就松一阵紧一阵。开初,他满心喜悦,认为这下他那一百块白花花的银洋便可装入口袋,除去本可赚好几十块哩!可是,过了不久,他发现那个威严的军官似乎是专门奔小姑娘而来的。莫非这小姑娘是军官的什哩人?一想到这里,人贩子就感到脊背发凉、惊恐不安。要知道,假如在这些官僚手中一旦被认出是自已的亲戚什么的,那就不仅本利全无,甚至还有性命之虞。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连年的战争,类似这样的事情是屡见不鲜的。康淑媛见到小姑娘哭得厉害,愈发紧紧攥住她的手,嘴里连连说:“苦命的孩子呀,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呀?你的妈妈呢?……”“妈妈!……”小姑娘听到“妈妈”二字,又一声悲叫。叫声里的小姑娘由不得地把脸伏在康淑媛的手上,哭成了一个泪人儿了。小姑娘的哭真正撼动了康淑媛的心,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母爱涨潮般向她袭来,她捧住小姑娘的脸腮,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呼唤:”我的孩子呀!”
梁维甫摘下了草标,看了一下价钱:银洋一百块。他没有皱眉头。他拿着草标,左右睃巡了一下。他想那卖主应该早就看见了,他就会过来的。可是竟没有过来。他叫了一声:“嗯,哪个是卖主呀?快过来。”
墙角里那个恶眉恶眼的人贩子虽然一直在看着,但早已变得呆呆的了,他怎么敢过来呢!当他看到军官太太握着小女孩的手,听着那些至为关切的问话,犹如五雷轰顶;心想着若不快快逃去,小命都难保呐!可是,那一百块白花花的银大洋呢?嗐!现在管不了这许多了,保住性命要紧啦!他正要拔腿逃走,猛听到梁维甫在高声喊卖主了。看来是人家早就瞄上你了!你跑不了了。他惊慌地答道:“哎哎,小的在这儿呢,小的在这儿呢。”
却不敢过来。梁维甫看到他那个怂样子,就严厉地问:“你是她的卖主吗?”
“不是……哎哎……是,是小人卖的。请大人宽恕。小的我也是没有法儿才走这条路的呀!这小姑娘,小人实在不知,不知她、她……”,人贩子结结巴巴说不出个囫囵来了。梁维甫盯视了那个人一眼,走前一步,又问:“你可要一百块大洋么?”“哎、哎,不敢,不敢。大人要是可怜小的,就拿十块,还我本钱,我就感激不尽了。”
人贩子面如土色,两眼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梁维甫那笔挺的戎装,特别是腰间皮套里的手枪。梁维甫不禁“唔”了一声,这才注意地看了一下人贩子的脸,又回头望了望小女孩和妻子,再抬眼瞅了瞅周围瞧热闹的人群,心里明白了。他说:“好吧!给你二十块,算是你买她的本钱和你付出的饭食钱。”
他指了指小女孩。又对着人贩子加了一句:“可是你也要学好些,不要再造恶了。”
人贩子像是得了大赦似的,一叠连声地称是,接过梁维甫手里的二十块大洋,钻进人群不见了。“这可真是遇上了救命真主呀!”
人群里有一个声音说。“那小姑娘八成是他的什么亲戚吧,不然在这乱世谁还会管谁呀!”
又一个声音说。梁维甫来到那几个要出卖自己亲生骨肉的父母身边,一人递给了十块大洋。他说:“快领回去吧,为什么一定要卖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这些人捧着银钱,对着他作揖叩头,千谢万谢。—梁维甫领着妻子和小女孩往旅馆走去,他的脑海不时浮现着女儿巷的悲惨景象。“唉!社会太黑暗了,我纵有浑身的铁,也打不了多少钉啦!”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底有着无穷的愤懑和压抑。梁维甫买下的那个小女孩就是眼前院子里的这个美丽的少女。梁维甫从小女孩的嘴里得知:她叫红英,家人都喊她红儿,至于姓么,却一问三不知。听口音她也是赣北人,跟自己家乡的口音差不多,但具体是哪县哪乡的?却不知晓。小小的红英只告诉说,她在家时常到一条河边去玩,那河岸上有一棵高大的枫树。她很小的时候,她爸爸就被人害死了,是妈妈带着她和两个姐姐过日子;不久二姐被人带走了,再后来,她也被妈妈卖了。梁维甫夫妇给她改姓梁,仍留原名。梁维甫从武汉南下,梁红英便跟着养父母到了她的第二故乡锦阳。梁红英在养父的亲自教导下习武,在养母的亲自教导下读书。养父有一柄祖传宝剑,那是随身携带之物。从她十二岁那年开始,养父就教她练剑。梁家的剑法是祖传的,那剑舞起来,亮如银蛇,明似闪电,快若旋风,一般的人,三五个不敢近前;一般的箭术,三五把剑不敢对阵。每天,父亲梁维甫早早地叫起她来练武,不许有丝毫地懈怠。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招一式,从不马虎。小红英天资聪睿,对于习武,尤其饶有兴趣。经过勤学苦练,她的剑术渐进,武艺渐强。一年前她在金鸡岭单人独剑杀死两只黄狼,光凭勇敢不成,还须有精湛的剑术。记得那是一个早晨,梁红英独自一人登上金鸡岭山峰,正在观赏风景时,突然听到身后的树丛中有异样的响动。她扭头一看,却原来是两只牛犊般大的黄狼。那黄狼瞪着血红的眼睛,吐着尺多长的舌头,双双直朝她扑来。看那架势,梁红玉就晓得这两只黄狼一定是在暗地里觊觎了她很久了,或许它们已在心里算定,眼前的自已应该是十拿九稳属于它们的了。梁红玉抽出宝剑,不慌不忙斜身站定。那两只黄狼正一左一右地向她进攻。她朝其中的一只黄狼虚晃一剑,见那狼躲避,她却将剑飞快地刺向另一只。这一剑下去,那狼颈断扑地,呜呼哀哉!她没容另一只狼反应过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前跨,将剑一顺,刺入狼的肚腹,“嗷!”
地一声,这只狼负痛而逃,但只逃了没几步远,便也栽倒地上,死了!就这样,只眨眼功夫,两只牛犊般的黄狼双双毙命,待手下赶到,见她立在松柏丛中正在轻松吹着口哨哩!梁红玉八岁入的学堂,这比起有些孩子来说,差不多晚了整整两年。但梁红玉绝顶聪明,在小学阶段,她就接着连跳了两级。这么说吧,在学堂里学的东西于她简直是小菜一碟,根本满足不了她的求知欲望。于是在完成学业的同时,她喜欢看一些诸如《三侠五义》《杨门女将》《樊梨花》《岳飞传》《三国演义》等等的杂书。梁红玉在读这些书的时候,特别崇拜书中人物如穆桂英、樊梨花等。她尤其推崇梁红玉,认为她端庄、贤淑,武艺高强。后来她干脆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梁红玉。此时,梁红玉从头至尾舞完了梁家剑。她用左手抿了一下散在额前的鬓髪,口中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就在这时,卫兵进来报告,总指挥包一天包老爷来了。红玉听罢点了一下头,意思就是叫快迎进来。她收起宝剑,便朝上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