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约摸午时时分,严铁英率领车朋小队出发了。临出发时,她又一次找到徐炜,嘱咐他一定要将群众全部动员进山,完后立即赶部队去。徐炜表示坚决做好。铁笼山群山连绵,山势陡峭。阳光无私地照射着一座座山岭,显出一阵阵苍翠。人马顺着一条山涧小溪走,清脆的马蹄声伴着银铃般的溪水声,汇成了一支支奇妙的乐曲。两边的坡谷上,挂着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梯田,靠下的种着水稻,靠上的种着大豆、红薯。天气暖和,苗儿长得快,都变得一片翠绿。微风吹动,那些油绿的苗儿便随便地摆动起来。虽然大多数山花已经凋谢,有一种叫栀子的花却正开的浓艳。“大自然永远是春天。”
不正是这里生动的写照吗?严铁英骑在滚雪龙上,看着这美丽的山景,心中顿生留恋之情。此时,她想起家乡枫树河边的枫树,枫树河洲里的各种野菜;想起赣南根据地的山岭,以及那里的溪水河流。她清楚地记得,有一年她和部队一起攻占了一个小镇,胜利回返时路过一座小山。那时已是十月天了,该是萧瑟的秋天了吧,可是她看到那座小山向阳的地方,正开放着一簇艳丽的映山红呢!自古以来映山红都在三月开放,可为什么在十月的赣南还能看到这种花呢?她非常高兴,跑过去摘了几朵下来,插在自己的军帽上。红花与闪闪的红星相媲美,引起多少羡慕的眼光呵!南方北方,路途这么遥远,气候也不一样,但是大自然最本质的东西是普遍存在的。时令已是炎热的初夏了,那么中国大地一定会出现一些向上的、热气腾腾的新气象吧。严铁英骑在高大的滚雪龙上,极目眺望:艳阳高挂的天空,一片湛蓝,像一块绚烂的锦缎;雪絮般的云朵,点缀在锦缎上面,又显得天空是那样的高远。只可惜看不见自由翱翔的鸟儿,不免使人有些怅惘。她把目光收回,从后队看到前队,这支百多人的队伍,竟蜿蜒有一里多长;像一条潜进水底的蛟龙,戏游着,又是那样地自由自在。小溪像一条金色的带子,在山涧飘动着向东而去。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山风劲吹,人喊马嘶。山野在这初夏静穆的色彩中,活脱脱显出它的深邃广大来。忽然一阵山风吹来,送来栀子花的馨香,这香味愈来愈浓,沁入人的肺腑,使人为之精神爽快,神韵齁齁。队伍里立刻活跃起来。这种气氛与即将开始的残酷战斗,是多么不协调哇!严铁英的心中是平静的,多年的戎马生涯,锻就了她那颗坚强的心。自然界的风霜雨露,抚慰着她那个饱经沧桑和磨难的灵魂。自从十五岁的那年,她跟着赵明大叔辗转跋涉,从井冈山到赣南,她在革命的熔炉里经受血与火的洗礼。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运动,她从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姑娘,逐渐变成了一个知道革命和解放,奋斗和牺牲,青春和理想的中国***党员、红军游击队的指挥员!无论是在军校的学习生活中,还是在游击队的战斗行列里,她都得到了组织的最大信任和周围同志们的最大尊重。这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正在带着她的战士去进行新的战斗。太阳已移西,人影投向东。队伍来到一个叫没牛川的地方小憩。马饮水,人打尖。铁英站在一个高岗上,在凝神注视着川里的形势。嗬,好神奇的一座川啊,两边山势雄伟,峭壁兀立。两山之间,一马平川,却只有三、四丈宽。一条大路,游离其间,小溪拐向右边山脚。铁英正在暗自惊叹,却不料川中的一堵怪石,龇牙咧嘴,状如一头陷进泥潭的不能自拔的野牛,引起她的满心里不愉快来。她讨厌它的既凶恶又丑陋!她心想:这没牛川也许就是因此而得名吧!东边,远处,隔着山的那边,突然间隐隐传来了“轰隆”的爆炸声和激烈的枪弹声。战士们像是接到了统一信号,饮水的,喂马的,一忽之间都收了手,整齐地站在自己的战马旁。铁英侧耳听了一阵,不觉脸上一寒,因为她听出来了,爆炸声和枪弹声响来自十里远近,而那就是铁笼口,也就是说,敌人已经先她而占据了笼口,李灿无疑是在率队猛攻。她在心中暗道:“包一天好快的动作呵!”
她快步走下山岗,走近滚雪龙,翻身上马,一挥手,向川中奔去。战士们也纷纷跃上马背,紧随着她。霎时,川中腾起一阵阵冲天的尘埃!一刻钟后,队伍到达铁笼山口西边的一座小山前。严铁英命令队伍停下隐蔽,她和车朋登上了小山。铁笼口已经笼罩在一片硝烟之中。看不清双方战斗的情形。铁英决定到前面去,她让车朋留下照顾好部队,听后调动。滚雪龙和黄骟马驮着铁英、苏曼,来到了铁笼口下边的一片密树林边。铁英看见两个伤员。她询问了前面的情况,知道李灿率队正在向铁笼口冲击。原来,占据铁笼口的正是梁红玉的民团。当李灿以最快的动作来到关下,梁红玉已经早到一个多钟头了。李灿探明了情况,就想来个猛攻,冷不防将梁红玉逼离铁笼口。但是,梁红玉指挥部队布置了三道火力封锁线,死命地顶住。他们还没有通过第一道火力封锁,就伤了两名战士。严铁英看了看伤员的伤都是在肩胛上,倒不打紧。她突然笑了:“你们小队长也卖起西瓜来了!”
两个战士咕哝着说:“是哩,我们这一点点轻伤,小队长还非逼着下火线。”
话语中已是很不满。铁英又说:“我知道你们小队长打的是英雄仗啦!”
“怎讲?”
两个战士诧异地问。“怎讲?”
铁英笑笑说:“他是不想让梁红玉看笑话,哪有男子输给女子的呢!”
“哈!对啦!所以才叫他俩下来啦!”
苏曼尖声叫道。两个战士顿时红了脸,心里更是埋怨自己的小队长了。“好了,别忸怩了。打仗嘛,哪有不磕磕碰碰的?!你们小队长的思想不对,你们刚才的思想也不对。是么?“她亲切地对两个战士说。严铁英迅速地来到李灿的指挥位置上,见李灿把袖子捋得高高的,旧军衣扣扯开了三个,露出了里面黑黝黝的胸脯,正两眼虎睁死盯着前方。在前方约五百米的地方,有一座雄奇的关隘。铁英触了触他的肘子,低声问道:“有困难么?”
李灿回头一见是她,脸上讪讪的,呼吸也不均匀了。他闷声闷气地说:“这个小娘们,还真蝎虎哩!”
对于铁笼口上的这个年轻的,同时又带有某种神秘色彩的对手——梁红玉,铁英心里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她知道,梁红玉抢先占据铁笼口,其目的无非是两个:堵住山里的游击队出山的道路;堵住山外游击队进山的道路。看来这两个目的梁红玉都达到了。因为这铁笼口是个特殊的关隘。在它的西面,也就是游击队现在的位置,峭壁高悬。陡峻曲折的那条道成之字形爬上笼口,很是易守难攻。而在它的东面,却是渐次上升,坡度很稳,那条上关的路也较大。所以这铁笼口就变得难守易攻了。根据现在的情形,如果石磊小队从东面攻取它,倒是较容易的。但是铁英清楚,这是不现实的。因为包一天既已知道伏龙山有游击队活动,他一定会派部队阻拦。说不准在伏龙山通往铁笼口的路上,胡奎已经派出部队和包一天夹击伏龙山哩!她正这么思考着,忽听见身旁李灿一声大吼:“好!第二梯队,上!”
铁英一看,原来是战士们突破了梁红玉的第一道火力封锁,到达之字形路的第一个弯。李灿抓住时机,第二梯队像闪电一样地冲了上去,看起来敌人在惊慌失措中还未清醒过来,第二道火力封锁也相应地减弱了。战士们已经冲到之字形的第二个弯,离铁笼口只有一个弯了。李灿顿时神情大变,脸上泛出了奕奕的光彩。他大叫道:“冲啊!冲上铁笼口去!”
说着,带着第三梯队就要往上冲。“慢!”
铁英一把拉住他,把他按在原位上。她觉得眼前的情况变得蹊跷,梁红玉未损伤一人,为何将第一、二道防线上的火力减弱了呢?是弹药不足吗?那是不可能的。这其中莫非有诈?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李灿。李灿把大腿一拍,叫道:“嗐!梁红玉那女子准是吓懵了。队长,现在就要抓住时机攻上去呀!”
说着,他又要蹦起来。严铁英仍是按住他。在李灿说话的当儿,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见第一、二道防线上的火力愈加稀疏了,而第三道防线上的火力则明显加强了,那子弹如泼水般倾泻下来。她猛然明白了,心中不免大惊,立刻起身大喊一声:“李灿,往下撤!”
李灿见铁英站起身,以为铁英要亲自带队冲锋,正要抢前一步,可是听到的竟是使他浑身一震的话,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疑惑地问铁英:“啥?撤?”
“对,撤!愈快愈好!”
严铁英那张秀丽的脸变得铁青,话说得斩钉截铁。“为什哩要撤么?我们已经……”李灿张着大嘴,还要说下去。“现在没有时间解释,执行命令。快!”
严铁英的声音很严厉。李灿看见铁英那张铁青的脸,不禁吃了一惊。他知道,每每在最紧急最危险的时刻,铁英才会有这样的表情。他由不得细想,一个虎步跳出堑壕,跑到一、二梯队隐蔽的位置,一阵风似地,他带着战士奔下关来。铁英提着张开机头的驳壳枪,和苏曼正站在一堵厚实的土堆旁,见李灿赶来,急急催促道:“快,你带着队伍撤进没牛川,占据北面高山,告诉车朋,骑兵小队留下一个班,其余的占据南面高山。““这,那你呢?“李灿眼巴巴地望着铁英说。“我在这里断后,你们快去。”
李灿急得大叫道:“什哩?你断后,不,应该是我!”
铁英严峻的目光灼灼地射向李灿,她似乎有点火了,但是口气忽然和缓下来:“别争了,李灿同志,现在是什哩时候?再说,梁红玉不一定敢冲下关来。”
李灿无奈,只得带着小队飞奔而去。铁笼口上的射击已经停止了,关上寂然无声,只有一缕缕硝烟还在关上飘动。显然梁红玉已经发觉游击队忽然撤了。严铁英在心里暗暗嘀咕道:这个鬼女子,还真有些手段呢!梁红玉没有追击,起码暂时还没有追击的迹象。又候了一刻钟,见关上仍未动静,铁英才带着苏曼汇齐了留下的骑兵班往川中驰去。车朋和李灿已经各自占据了没牛川两边的南北山头,并做了一些简易工事。严铁英来到北面李灿的阵地上,见李灿还在呼呼地生闷气呢!她没有理他,只是翘首向凤凰岭的方向望去。她在心里说:“徐炜小队怎么还没来呢?”
李灿看着铁英,瓮声瓮气地说:“队长,怎要撤出来呢?到底是为什哩么?“铁英瞟了他一眼,批评地道:“你呀,你呀,真像个愣张飞,怎不好好想想?你还不如梁红玉呢,连危险处境都不知。”
“怎个危险?”
李灿不服。“怎个危险?”
铁英说,“你没见梁红玉是减弱第一、二道的火力封锁,却加强了第三道火力封锁?她是想把你诱进一到三道火力封锁的中间,然而重新加强第一道火力封锁,使你进不得退不成。”
“呵!”
李灿瞪圆了眼睛。铁英继续说:“她的目的还不止于此,她是想吸引住我们!她想让我们捧着这根无肉的骨头死啃,最好是全部兵力都集中在这里。然后,北面的潘西武,南面的胡奎,一起向这边压缩,抢夺这没牛川两边的高山,将我们包围在这东西不到二十华里,南北仅半里的狭长地带,聚而歼之。”
“嗨!……”李灿这才如醍醐灌顶。他悔恨交加,悔的是自己没有能及时发现梁红玉的企图,差点酿成大祸;恨的是梁红玉这个鬼女子,竟然还有这么些手段。铁英继续批评道:“我说你是愣张飞,其实还是抬举你哩!张飞大战长坂坡,还用计退了曹操百万之众。你却只知道冲呵、杀呵的,全不知顾后瞻前。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员,不动脑筋怎行?梁红玉虽说是个年轻女子,可是她懂得运筹。还不明白么?”
铁英说到这里,用根树枝在地上划起来,边划边跟李灿解释着:“包一天不一定估计到我们会通过铁笼口而谋镇天,而这个梁红玉却可能是想到了。但是她只是自己提前行动,而没有与胡,潘两部同时并进。待到她真的发现咱们攻击铁笼口,她便一面抵抗,一面观察时机。咱们的后续部队她显然是发现了,此时她便一面派人报告包一天,一面放出诱饵,引我们上钩。”
“唔,唔,是个厉害的女人。”
李灿点点头说。这些话让他对铁英的做法心服口服,但对梁红玉在心里委实还是不服气。“李灿,你打的是英雄仗,尤其是你那大男子主义思想要不得!”
铁英说。李灿申辩说:“队长,我可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哟!……”“不是对我,是对梁红玉。虽说她是民团头子,但是她打仗有长处,咱们就得向人家学,要尽量摸准她的心思。”
严铁英打断了李灿的话,“梁红玉能及时判断咱们的行动,及时地下定战斗决心,就是在发现我方后撤,也不急于追赶。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而你呢,李灿,如若换上你,也许你见对方后撤,你便会急不可耐地冲下关来呢!”
李灿正要说什么,一个战士来报告:“凤凰岭方向来了一队人马。”
李灿对铁英说:“不会是潘西武吧!”
“不会的,那是徐炜。按时间推算,估计潘西武最快也要到傍晚才能赶到。”
铁英说,“但是现在不一定会往这儿赶了。”
来的队伍果然是徐炜。严铁英让他们停在沟底,命令李灿、车朋小队也下到沟底。她把部队都集合起来,和三个小队长交换了一下意见。之后,这支游击队便转旗向南,去寻找新的突破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