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车队行驶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传说中的上林苑。虽然杜吴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关于上林苑的介绍,但是真正到了这里,才发现上林苑不是一般的大。一眼望不到边的围墙,宛若一座大城,就那么横亘在驰道前。水衡都尉早就接到了皇帝要来的通知,率领上林苑一众僚属在跪在车驾之前。 上林苑始建于秦朝。秦灭六国之后,嬴政将六国十二万户富豪尽皆迁入咸阳,在渭水南岸依山傍水建了上林苑。十年后秦始皇在上林苑中建了阿房宫,只可惜楚汉争霸时被项羽毁之一炬。上林苑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大汉建国之后,高祖皇帝曾将旧秦苑囿园池还作民田。后孝武皇帝多次扩建上林苑,现在的上林苑已经达三百余里,就是大宛的名骏要跑一圈也要两个时辰。此外,更有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流经其中,工匠们依山傍水,建了昆明池、影娥池、琳池,太液池等四座大池,建章昭台等十八座大小宫殿,因其太大,修建了十二座苑门。 水衡都尉明显是想讨好杜吴这位皇帝身边的红人,跟在平帝和杜吴身后,为杜吴讲解起了上林苑的历史。 站在建章宫的顶楼极目远眺,亭台楼阁、山水草树,无一不让人赏心悦目,杜吴赞叹了一句:“果然是八水绕长安的美景啊!”水衡都尉赶忙奉承了一句:“博士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平帝换了猎装,带着杜吴直奔走马观。杜吴心里踟蹰着,自己这骑马的水平着实不咋滴,万一一会儿皇帝要他跟着打猎可如何是好? 终究是多虑了,平帝才十四岁,长年长于宫中,弓马武艺一窍不通,在看了几匹骏马后,还是明智地选择了坐龙辇,却赏赐了一匹大宛骏马给杜吴。君臣二人便在太液池边看羽林骑们搭弓射箭,将一只只鹿或者獐子射杀,然后又纵马呼啸而去。 杜吴沉吟了一下,打断了兴致勃勃观看的平帝:“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吾师有训,做弟子的自然是无不遵从,请夫子示下。”
自从得知可以亲政之后,平帝可谓心情大好。
“陛下,眼下君弱臣强,亲政大事要多加小心。假如宰衡发难,陛下又当如何应对呢?朝臣中站在陛下这边的不多啊!”“朕是天子,天子一怒,血流漂橹,到时候奖罚有度,不怕他们不站在朕这边。夫子可要多上上心啊,朕打算封你为司徒长史,明面上辅佐孔光处理政事,实际上却是为朕的内应。可惜你入朝太短,朕曾经向太皇太后请旨封你为御史大夫,被太皇太后训斥了一顿,唉,从那时候起朕就想亲政了。”
平帝小手一挥,有些颓废地说道。
杜吴听着听着,顿觉心惊肉跳,平帝果然还是个孩子,如果真得如他所言,自己做了御史大夫,那岂不成了帝党一派,非被王莽等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可。 杜吴略施一礼:“谢陛下信任。臣没有任何功绩,又不是名门望族出身,三公的位子是万万不敢去想的。就是眼下这个博士的官职,也是做得战战兢兢的。”平帝眼睛都没离开猎场,自顾自地说道:“夫子万事都好,就是太过谦了。岂不闻满招损谦受益?”
杜吴哑然失笑,这句话还是自己教给他的呢,现在就活学活用了,这小皇帝果然够聪明。 此时十几匹白马呼啸而来,两人不再说话,看着上林令带人将羽林骑们打下的猎物一一捡起,呈到平帝面前,等待封赏。 出乎杜吴的意料,当太皇太后宣布退出临朝听政,还政于君的时候,王莽一党竟然没有反对之声,这让杜吴很是诧异。 五日一朝的大朝会,杜吴站在未央宫外听着大殿内的奏报声。如果平帝真的亲政了,那司徒长史可是个比千石的高官,就有资格进殿议事了。况且大司徒孔光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了,今天都没有临朝,以后岂不是这朝政自己可以参与了?想到这里,也不知道是福是祸。这段时间他经历了很多事情,见多了人情冷暖,亲历了生离死别,想离开这个大漩涡,然而却根本逃不出去。 未央宫内,王政君让黄门署长念了退政还帝的诏书,并决定十日后在长安城北筑坛,为平帝举办亲政大典。 众臣山呼万岁,杜吴也只好跟着跪下来。 行礼完毕,王莽出班启奏:“启禀太皇太后,启禀陛下:自古天子亲政,亲政大典必要上达天听。老臣以为,当立明堂,建灵台,开祫祭大典,以此祭拜高祖列宗并昭告天下臣民。明堂者,国之大学也。灵台者,观天象之所在也。老臣意,可由太中大夫刘歆主事。他是本朝的经学大家,且对天文历法颇有研究,足以胜任此职。”
王政君点点头:“太中大夫经学研究成果名满天下,宰衡所荐之人甚为合理。就依卿之奏。”
王莽继续说道:“既如此,请于下月月中择一吉日举办祫祭大典,上告苍天,中告先帝,下告黎民。臣等散朝后即可安排人事。”
话音刚落,太常寺卿匡咸出班启奏:“宰衡且慢安排人事,启奏太皇太后,启奏陛下,臣身为太常寺主官,凡宗庙礼仪、天子祭祀之事,均由太常寺负责安排,就不劳宰衡费心了。启奏太皇太后,四日前,也就是陛下宴请宰衡那日黄昏,天有异象,西北方向荧惑入月,主帝星不稳之兆。当夜臣夜闯筵席奏明此事,却被宰衡命卫士强行拖出。臣乃九卿之首,食俸二千石,就是陛下要责罚于臣,也要依律交由廷尉府审理,岂能由宰衡如此胡作非为!且荧惑入月,本就是大灾异象,需移于相。本朝孝成皇帝绥和二年,荧惑守心,丞相翟方进自杀殉国,然而翟方进德薄福浅,仅为孝成皇帝赢得一个月的福泽。今宰衡德高望重,恩威布施海内,是移相的不二人选,请宰衡三思之。”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轰然。这是明摆着让人去死,还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真不愧是名臣之后。此二人,一个是位居三公之上的宰衡,一是九卿之首。一个是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一个是儒生的精神领袖,谁都不肯让谁半分。众人开始在人群中互相交换眼神,随时准备站队发难。 看见小黄门向自己走来,太史令无奈地叹了口气,跟着进了大殿:“启奏太皇太后,启奏陛下:四日前的黄昏,洛阳西北方向荧惑入月,此事是微臣亲眼所见,并第一时间禀报了匡太常。荧惑入月相持了半个时辰,太史各属官均亲眼目睹,绝无虚言。荧惑乃凶星也,主兵、荒、疫等。荧惑移位,主帝星不稳。太史公在所撰的《太史公书》中特意提到:荧惑为孛,外则理兵,内则理政。故曰:虽有明天子,必视荧惑所在。《石氏星经》亦称其为:大人易政,主去其宫。不可不防啊。前朝始皇帝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次年,始皇帝薨于沙丘宫。本朝孝成皇帝绥和二年,荧惑守心,次年,孝成皇帝驾崩于未央宫。故,荧惑移位,实乃大凶之兆啊!”
说罢,伏在地上不敢起来。
说来这太史令也有些痛恨匡咸。自己就是个看天文的,天有异象,自己的职责也只是把异象上报,至于后面的是是非非,自然由那些青绶紫绶者们争个你死我活,与自己这个六百石的铜印黑绶者何干,搞不好脑袋都有可能不保! 这回大家的声音更大了,王政君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静下来。王舜见状立刻出班奏道:“启禀太皇太后,启禀陛下,匡太常的话值得深究。仅凭这位太史令的三句言辞两个故事,就将救万民于水火的宰衡置于险地,此非圣君之为也。前朝始皇帝三十六年,东郡确有荧惑守心出现,然紧接着便出土了一块石碑,上刻:始皇死而地分。臣不才,近日得一奏报,乃扶风郡功曹史申屠刚所上,说在扶风郡出土一块石碑,上刻:安汉公佐帝大治。此乃上天之意,臣请将此碑带至殿内,请众大人共赏。”平帝一听这种稀罕事,乐了:“准奏!”
王政君看了平帝一眼,忽然觉得还政于君好像也不是件特别明智的事。
百无聊赖的杜吴卡在了“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后已经好大一会儿了,脑子都快想炸了,正想抬头望天,正好看见几名南宫卫士抬了一块石碑走上来,石碑上附了一块绸子,经过杜吴身边时被风吹起了一角,上面刻着几个字:帝大治,黑漆涂成,看起来有些潦草,有些漆洒在了字的外面。 这是几个意思?杜吴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祫祭大典的时候用的?平帝忍不住先给各位臣工显摆显摆吗? 唉,反正跟自己没关系,还是继续想刚才没背下来的地方吧。萍水相逢后面是什么来着?当初这篇《滕王阁序》可是背得滚瓜烂熟的,今天怎么想不起来了? 大殿之上,众人看着笔墨颇新却又略沾一些泥土的石碑,心中顿时了然。要说造势,还没有谁能比得过王莽,这肯定是王莽爪牙的杰作了。 果然,匡咸率先站了出来:“启奏太皇太后,陛下,此碑一看就是新作,漆迹尚新,定是宰衡为了脱身事先安排的,请陛下明察。”王舜笑了,站出来对着匡咸喊道:“匡太常好好看看这石碑是哪里出土的吧,是扶风郡,而且是扶风郡功曹史申屠刚上报的。众位同僚都知道,就在半年前,因为宰衡名号之事上书驳斥,宰衡不与之计较,他竟有恃无恐,连上三道奏疏弹劾宰衡。我想请问太常大人,这样的人怎么收买,又该用什么去收买呢?”
“这……”匡咸一下子语塞。申屠刚弹劾王莽之事可谓满朝皆知,为此自己还曾经在人前夸赞过他。要说申屠刚投靠了王莽,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可是石碑是在人家的地盘发现的,况且又是申屠刚本人上奏折奏报此事,这可真是有些糊涂了。 此时王莽不慌不忙地走到石碑之前看了一眼,心中不禁对高良姜大加赞赏。此子果然有点水平,怪不得行动之前要问我最恨谁呢,这是要假他人之手,而且还是敌人。仅凭这一手足以称赞。 王莽扫了一眼群臣,众人不自觉地把头低下来。王莽施礼道:“启奏太皇太后,启奏陛下。老臣以为,上天有灵,不罚无罪之人。臣对太皇太后、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且前日荧惑并未守心,而是入月,一守一入,差距大矣。且陛下并非平庸之君,胸常怀大志。老臣能在陛下身边服侍,已是心满意足,何敢求他!老臣为陛下亲政大计,特做《孝经》,为陛下驯养臣民之用。老臣愿亲自督造明堂灵台,以便尽早聆听陛下亲政之音。老臣还愿为陛下巡视八方,彰显陛下之仁德,请陛下毋听小人之言。你说对吧,太皇太后?”
说到最后,竟直接问向了王政君。
王政君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场较量主客易位,发现王莽越来越难以控制了,再看看跃跃欲试的平帝,想想还是为平帝培养点力量来对抗王莽吧。 “宰衡所言有理,不过匡太常所奏之事乃是职责范围之内,政见不同本就正常,小人之言恐怕谈不上吧。”王莽上前一步:“太皇太后所言极是。匡太常确实是职责所在,老臣也仰慕匡太常的学识,即便他说错了,老臣也不在乎。只是这太史令颠倒黑白,不明所以,祸乱朝纲,罪不容诛,请太皇太后治罪!”
那太史令心中大骇,连连磕头求饶,还向匡咸求救,匡咸自觉受辱,出班奏道:“启奏太皇太后,太史令的职责就是掌天时官星历,天有异象,不报才是玩忽职守。太史令今日在殿上也只是据实禀报,并未弹劾宰衡,何罪之有!若有,请先处罚微臣!”
平帝真的是想培养自己的人了,此时发声道:“匡太常所言有理,如若敢说真话之人都被问罪,那我大汉还有什么未来?朕以为,太史令无罪。”
谁知话音刚落,王舜便站了出来:“启奏陛下,太史令确有失职之处,明明是荧惑入月,偏要解释成荧惑守心,难道不是失职呢?更何况剑指太宰,其人狼子野心,实可诛也!请陛下下旨,将太史令交廷尉府治罪!”
平帝愤怒了,他马上要亲政了,却连一个自己想保的人都保不了,这些大臣到底是要干什么?还要挟持朕的天下吗! “太保,朕说了,太史令无罪。”
“陛下,有没有罪,是由廷尉府来定夺的,且下官弹劾上官,本就不合为臣之道。太史令今日所为,将监管百官的兰台御史置于何处?况且陛下还未亲政,此事还请太皇太后定夺。”
说罢,直直地立在大殿中央,不进不退。
平帝直接站了起来,说了一句“王舜,你……”便又重重地坐了回去。 众臣一看,心中明了,纷纷站了出来:“请太皇太后定夺!”再看那太史令,瘫软在地,双腿发抖,一股尿骚味顿时弥漫在大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