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难得的晴朗天气,山岗之上,几个周军哨骑围着一株大树背靠背坐着,中间燃起了火,天气比不下雪的时候还要冷上几分,老卒何士文伸出双手在火堆旁边烘了一会儿,将冻僵的血液给活络开来,鼻端轻轻呼出几丝白气,偶尔抬头看看天,抱怨道: “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襄阳城前的那条江,到明儿一早,估计就会封住了……” “可不是,这大冷的天,还被将军给派来盯梢,我们太倒霉了……” “谁叫咱们当兵吃饷呢?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就是将主让咱们跳下油锅,咱们也只能乖乖往下跳……” “这倒霉催的……” “别抱怨了,邓县那边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个怎么回事,那些齐人随时都能打过来,小心一点不为过……” 说着说着,一个周卒鬼鬼祟祟、探头探脑道:“唉,你们听说了没有,咱们宇文将军跟宇文大将军不对付……” 何士文年长一些,皱皱眉,问道:“咱们上面姓宇文的那么多,到底是那个跟那个?”
“唉,就是宇文忻将军和卫国公宇文直呀,听说他们今儿一早还吵起来了。”
另一人插嘴道:“我听说是有那么一回事,听说是宇文忻将军瞧上一个女人,被卫国公爷给捷足先登了。”
“欸,不对不对,宇文将军不是这样的人,”那人拼命摇头,“我听说到的是,卫国公犯了军规,抢了一个女人入军营,宇文将军知道之后,找到那个女人在哪儿,直接一刀给剁了……” “嘶……,”有人猛吸凉气,“宇文将军还真敢呀?”
“他有啥不敢的?阴人入军营本就不详,他理直气壮,按照咱们宇文将军的脾气,别说是宇文直了,就是大冢宰和陛下他都能骂上个狗血淋头……”那哨骑撇撇嘴,显然对宇文直这位统帅颇不感冒。 何士文到底年长一些,阅历丰富,似笑非笑道:“可卫国公到底是主帅啊,宇文将军这么干是痛快了,接下来卫国公就得给他找不痛快了……你们没看见大营明明就在襄阳城外,却两天没有动静,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周围人都露出求知若渴的表情,大大地满足了何士文的虚荣心,他拍了一下大腿,露出一种蒙娜丽莎式的神秘微笑,举起水囊喝了一口水,砸吧砸吧嘴,所有人的眼睛都跟着一眨一眨的,以为他要开口了,刚刚上前挪动了几步,他又举起水囊喝了一口…… 那做派看得周围袍泽都肝火上冒,这样吊人胃口,真想一拳砸在他那张满脸横肉的硕大脑袋上。 老何完事之后,舒坦地砸吧砸吧嘴,用一种指点江山的睥睨姿态说: “这是卫国公在给宇文将军下马威呢你们知道吗?这就是报复上了……宇文将军越是催促他,他就越是待在原地,找借口搪塞不进城,你想啊,他的前军和中军不进城,宇文将军他们带着偏军,敢先进吗?他敢,就是军法处置!”
听到军法二字,周围人有一种不明觉厉的感受,老何又想了想,“在城外,那几支偏军的吃喝用度都是中军卡着,他说不给调,那就不给调,嘿嘿,总有宇文将军他们放下身段,低声下气的求他的时候……” “乖乖,这上面的人这么阴啊?”
“咱们这些丘八才刀口舔血过日,上面的人都是动动嘴皮子,有句话咋说来着……劳……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老何你还懂这些?”
周围有人投来崇拜的目光,老何虚荣心暴涨,故作谦虚的摆摆手,“唉,小时候好歹也是读过几年书的……” “你这么能,咋来当兵了?”
老何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半晌憋出一句:“往事不提也罢……” 四周哄堂大笑,真他娘的解气。 火堆里,火焰吞噬着干木,啪啦啪啦地响着。老何不知想起了什么,偏头疑惑地四处望望,“老李他们巡夜那么久还没回来?”
众人这才意识道早已过了换哨的时候,“大概是路上解手去了?”
老何一听,呵呵地笑道:“那么久?别把下面那鸟儿都冻坏了……” 周围人笑了一阵,渐渐的就不笑了。火光在周围人脸上变幻不定,连天上的风与云都透着一股不详的气氛。 老何面色陡然狰狞起来,长刀出鞘,厉声大喝,“上马!”
已经来不及了,一支羽箭从黑而密的林子里飞掠而出,射透了地面上的积雪,溅起一片雪沫。 随后,许许多多的人影将这片山岗围了起来。 ……………… “我总觉得,那里出了问题……” 有夜鸟从头顶飞过去。 宇文忻勒住了缰绳,侧耳倾听,望向天空,他所在的大营兵马换防到了襄阳北边,就与这边隔河对望,河流封冻了,宇文忻夜间出来巡营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妙。 宇文忻虽然现在还比不上那些老将,可对危险的敏锐感知可谓毫不逊色,他隐约的感觉到,前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方远处的大营的火未熄灭,星星零零地散落在沃野之上,一点一点向远处延伸,数万人屯兵的行营,此刻在他的眼里异样的诡异,哨骑没有任何回复,大营也一切正常,没有营啸之类的事情发生,那么,到底是那里出了问题呢? 他骑着马儿打了几个圈,看看四周,然后跃下马来,扫开地面的积雪,侧脸贴在地上,仔细地听着地面的响动,有沉闷的、犹如擂鼓的震动隐隐传来,……是大规模的骑兵! “——将军小心!!”
宇文忻正在聆听之际,空气中传来撕裂空气的尖啸,披甲的亲卫爆喝了一声,本能的伸出手臂,替宇文忻挡了一箭,粗大的箭杆没入手臂,从关节处横穿出来,那亲卫的面色都变得扭曲起来。宇文忻一个驴打滚从地上爬起来,用战马挡在自己面前,挥刀劈落了一支正前方射来的箭,亲卫们立刻将火把熄灭了,扔在地上,迅速有序的分散开结成一个阵列,正前方,数十骑在夜色里露出了身影…… “他妈的……,齐人夜袭了!”
宇文忻牙缝里蹦出一句脏话,几匹战马袭来,他挥刀迎了上去,刀兵碰撞的声音尖锐刺耳,一行人被齐人压迫的左支右绌,在尖锐而凶戾的劈斩声中,钢刀碰撞,爆起了几点火花。宇文忻领着一队亲卫奋力厮杀,斩杀了数名齐军哨骑,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上马!回对面去!”
“杀!”
“——不要放跑了他们!”
齐人的斥候们很快反应过来,战马跑动着,再次围杀上来。双方再次短暂的碰撞在一起,齐军的一个斥候看见宇文忻,要冲杀过来,马上被一员亲卫给挡住,齐人刚刚将长矛捅进亲卫的胸腔内,一柄钢刀就从上劈斩下去,钢刀斩裂他的肩膀,卡在骨头里,然后给那个亲卫揪住,一起倒下了马……碰撞的瞬间,双方就各自付出了数名兵员的伤亡,宇文忻驱策着战马在带着亲卫在战圈之内来回厮杀,远处,更多的斥候正源源不断地赶来,宇文忻知道此时万万不能恋战,带着亲卫们掉头突围。 天光朦胧,沃野之上,上演了一场绝地追逐,后方不断有齐军的斥候汇入了追杀的队伍,小规模的厮杀是不可避免的。到得冰面之时,宇文忻身边只剩下寥寥十数人,而追逐的齐军斥候足有上百人。 “下马、下马!重整队形!”
齐人斥候明显是经验丰富,冰面很滑,人骑在马上,十有八九要摔跤,从马上摔下来非死既残,步行更加靠谱一点。斥候懂的道理宇文忻岂会不懂?他早早的就从马上下来,从衣服上撕下一片布条,将钢刀绑在手上,亦步亦趋的在冰面上行走。 齐人的渐渐追上来,宇文忻回头望了一眼,“他们的阵型太松散,向他们两侧射击,逼他们集中到中间去……”对面已经出现了大批周军的影子,他们知道了对面的异常,前来救援,齐军斥候们又停下了脚步,宇文忻颇有些遗憾,咬牙道:“等他们再靠近一点,老子有的是办法收拾掉他们!”
忽然,冷寂的沃野上空传来行军的号角声,宇文忻脸色大变,冰面之上的那些斥候们脸色也是变了又变,最后不约而同的举着小盾和长刀,朝这边继续行进,不过不是追逐宇文忻这条肥鱼了,他们结成了有序的行军阵列,错综排列开来。 周军不解的看向他们后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此时,天已经露出一抹鱼白,对面,江岸之上的尸体以各种姿势向后延伸,在视线的尽头,黑甲红绦的甲骑如同潮水一般涌入了对面这片河岸…… 一杆黑底银龙纹帅旗分开了这片黑色的海潮,帅旗之下,披着玄甲的大将骑着战马缓缓走来,他的战马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高出一截,踏雪而来的时候鼻翼喷出两团白气,马脖颈处的鬃毛狂狮一般舞动,这那里是马?这分明就是一头凶暴的野兽!坐在野兽之上的那个男人,戴着一张狰狞的鬼面。 ——高长恭!! 宇文忻瞳孔一缩,然后朝着前面怔住的周军大喊道:“拖住他们!”
然后奋力在冰面上奔跑起来。“高长恭的动作怎么可能那么快?此时齐军南下,分明就是来偷袭抢城的!不能让他得逞!”
他爬上了岸之后,夺下一匹马,头也不回的朝大营方向蹿去。剩下的这些周军面对着如此庞大的骑兵队伍,简直是肝胆欲裂,两股战战,连弓箭都拿不稳,散乱的射了几匹箭之后,就再也无法阻挡住这些做为先头部队的斥候前进的步伐。 “收缩防线!结阵,御敌!”
周军小校鼓足了勇气,将阵列集结在一起。对面,齐人摘下了弓箭,齐整划一的阵列前行,厚厚的牛皮靴踩在冰面上,发出巨大的隆响声,忽然停顿下来,挽弓如满月,周军只听见一声嗡响,一团黑云从那边上空升起,长箭如同密集的暴雨一般扑杀下来…… ……………… 宇文忻一路狼狈的逃回中军大营。 “宇文将军,出什么事了?”
陆通急匆匆踏步而来。 宇文忻扫了他们一眼,脚下没停,“我昨夜出去巡营的时候,遭遇了大股齐军,齐人南下襄阳了,高长恭来了!”
陆通张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宇文忻道:“我现在没有时间多跟你说什么,我去找大将军,你赶快调集兵马守护大营,另外,让田弘带着人进襄阳守城,要快!!”
陆通张张嘴又想说些什么,宇文忻一个锋利的眼风扫过来,“陆将军,时不我待,非常时期,不用请示大将军!若是襄阳一失,大局便不可挽回!你现在就跟田弘说,大将军让他带着本部战卒,即刻调入襄阳,快!”
宇文忻走远之后,陆通犹豫了一下,捏了捏拳头,挥舞着大手,回身大吼道:“鸣鼓聚将!整军备战!”
鼓声隆隆,在军营上空响起,四处都是匆忙奔跑的士卒,宇文忻也跟着跑,只希望自己再快一些!在高长恭抢城之前,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怎么回事?!没有本帅的命令,谁敢聚将!”
宇文直带着一队亲兵迎面而来,他身上的战甲稀稀拉拉的,看得出是临时匆忙披上的,整座大营骤然脱离他的掌控,使他此刻的心情极为复杂,惊怒交加、忐忑无比,难不成是大营兵变了?他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看见宇文忻气喘如牛地跑来,他顿时喝道:“宇文忻,前面发生了何事?”
宇文忻此时也顾不上跟他计较了,拱拱手道:“禀大将军,高长恭渡河来袭了!”
如同一柄重锤砸在宇文直的脑袋上,他几乎站立不稳,惊道:“高长恭怎么会来的?我们的哨骑呢?我们在对岸的千人大营呢?都是死人不成!”
“都死光了!末将亲眼看见的,高长恭的帅旗就在齐军之中,错不了!”
宇文直摇摇欲坠,几个亲卫连忙扶住他,宇文忻上前道:“大将军,赶紧纠集兵马出营作战吧!高长恭只有几千人,他跟我们拼不起的!若是迟了,万一他真的抢下了襄阳城,那一切就都完了!”
这一番话如同给宇文直打了一剂强心剂,使他登时清醒过来,他浑身哆嗦着,道:“对对对,要挡住高长恭,要挡住高长恭……” 他向前迈步过去,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抽筋了,差点摔一个狗啃泥,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爬起来,双腿犹自站立不稳,厉声朝亲卫们咆哮道: “还不快扶我过去,都是死人吗?”
在几万人的军阵之中,气氛的转变其实是非常明显的,骚动、恐慌,会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周军上下现在就躁动不安。齐人的忽然袭击,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这一类气氛如果不遏制住,很快就会变成几百、几千、几万人的大溃逃,完全没有理由,就像火星子点在连着火药桶的棉绳上,不掐灭它,等到的结果就是粉身碎骨。好在陆通这些老将很快做好了安排和准备,骚乱渐渐沉寂下去。 直到宇文忻领着一营周军奔赴战场,议论声还在响着。 “怎么回事?”
有士兵在急行军之中朝前面看去,绵延的军阵边缘,有传令的哨骑在飞奔。 “齐人来了。”
有人说。 到了现在这一步,谁都可以猜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前线的军阵迅速集结起来,号角声响起,传令的哨骑往来飞驰……数千、数万人的脚步声同时在清晨响彻起来,如同水波的涟漪一般蔓延。 有哨骑拼命奔来,“齐军到了!”
话还没有说完,远远的,那一处的小山岗上,海潮一般的齐军从山岗的那边涌上来了,那是齐人的骑军,晨光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大军朝着这边赶来。 宇文忻拔出了鞘中的刀,厉声大喝,“——结阵!”
周军最前方的那几百号人齐声大喝,“——结阵!”
盾牌举起,长枪如林,正对着前方,第二列步甲就位,第三列弓弩手就位……紧接着,就是第四列、第五列、第六列……,成千上万的大军在旷野之中结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阵列。 “多亏了有宇文将军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陆通喘着粗气,赞叹道。宇文直的脸色黑了一瞬,而后看向对面的齐军,又渐渐白了起来,“齐人如此军势,我军能抵挡住吗?”
对面的齐人可都是重甲,战力比之这些周军何止高上一点?一旦重骑撕开步卒阵列,等来的就是一边倒的屠杀! 宇文直甚至怀疑高长恭把齐国的鲜卑百保全给带来了,身在万军守卫之中,现在他却有一种想转身就跑的冲动。 高长恭冷漠地扫视了下方一眼,挥了挥马鞭,左侧和右侧的骑兵开始动了,长槊如林,骑兵在两边结成两个巨大的锥子,在中间靠拢,朝周军冲杀过去。 宇文忻退到了第六排之后,依旧是十分靠前的位置。 “——顶住!”
战鼓如雷,两头巨兽厮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