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考将近,吏部各司主官自然也不能清闲。这些年朝廷重视教育,在中枢、地方很是修建了一批学府,以官学为主,私学为辅。官学中又分为两类,即中央官学和地方官学。 中枢官学是朝廷直属,皆隶属于国子寺,计有太学、律学、书学、算学等,师资力量强大,非有二品以上大员推荐或者权贵世家子弟,很难进去,其余州、县官学生徒虽然也有名额,但是不多。这些学子的考中几率比其余人大上一倍不止。 其他举选不从学校中选拔,而是先在州县举行预考以选人,称为乡贡。举子们聚集京师,成为京城里一道独特的风景。他们要参加进士科,搏一个出身! 虽然靠着大员的举荐也可以做官,不过这种官员前途有限,正经科班出身的官员是看不起这一类人的,也相当于没有了政治资本,因此,哪怕这考试是名副其实的千军万马过独桥,他们也要闯上一闯! 皇帝亲自下旨,让斛律孝卿、李德林、颜之推做主考官,又表示亲自入铜雀苑观摩大考,对此次会试极为重视,三人自然不敢怠慢,做足了准备,一个考场竟有十数个考官来回逡巡,学子统一用规范的楷书作答,考完便收卷糊名,打乱顺序,防止舞弊。 若不如此,考生将名字填在卷子上,考官阅卷时,可以看到该卷的主人。若考生与主考官串通,极易在试卷上做手脚。故此吏部派专人在其名字之上糊纸加封,并盖上吏部的印鉴。 考生交卷后,将所有卷子次序打乱再编上号码,阅卷及排定成绩时皆以号码为标志。考完之后,立即批改,改完之后便行封存,待最后一日放榜前一个时辰,再拆卷录名,如此,最大限度的保证了公开公正! 在大考之中,经文解读以及算学占了极大的比重,书文歌赋倒是不怎么受重视。这些年朝廷也开始编撰统一的教材,往年考生抱怨最多者,是答案不标准。其实也怨不得,世家垄断知识,同一卷经文可能各家都有不同的解读,考官多处于自小言传身教的影响,对于自己不满意的答案不愿意打高分。 秦始皇焚书坑儒,前人经典残缺不全,虽然汉朝也有诸多大儒进行了研究整理,但内容却缺失不少,都靠后人补充。其后战乱不断,经籍文字讹谬越积越多。以四书为例,现在天下流传的版本何止数十?也正是因为如此,北齐朝廷才纠集了那么多大儒,花费了一番功夫制定出了官方认证的教材。 这些典籍因流传日久,加上南北分裂、版本不同且各自倚为正宗。这对于要吸纳天下人才的北齐朝廷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未有统一的版本,使生徒和考生们莫衷一是。所以,朝廷在有意识地控制这一局面。斛律孝卿、颜之推等人都是饱学之士,尤其颜之推,家学渊源,最为靠近正统,由他来修撰最合适不过,没有文人拒绝得了这份诱惑,毕竟这是流芳后世的美事。 会试有条不紊地举行。考试之日,考生们通过层层关口,鱼贯进入铜雀苑。这些考生自晨开始入苑考试,至暮方退。根据规定,举子们到了晚间还没有交卷,许烧烛三条。若三条烛用完,则必须交卷。 高纬在这几日早朝之后,都会去铜雀苑观看。就见一千余名考生什么都不用准备,听到吏员呼其姓氏则入于内。其时天色尚暗,如长龙一般的队伍缓缓移入铜雀苑的各考场之中,高纬看着这支队伍,人人皆身着白衣,颇有白衣如雪的既视感,心里暗自高兴,颇有“天下英才皆入吾掌中”的感慨。 于是最后一关,自然而然就是让这些从考场之中杀出的悍将面圣,当堂殿试了。以往高纬是不会做这些事情的,只是近年来朝廷无大的战事,高纬也有空见见这些国家的栋梁之才,于是着人预备在昭阳殿安排学子觐见,吏部尚书杜台卿带领这三十人入了昭阳殿,学子们在来之前便已经被官员调教过礼仪,纵使心慌,但礼数是不缺的,随同跪拜,三呼万岁,然后战战兢兢起身。 在此之前,他们之中多数都是一些平民,即便考中为官之后心态已经大不相同,但能当面见一见皇帝更是隆厚的恩典,许多人激动的浑身发抖,脑海里盘旋着各种想法,但又好似是一片空白,茫然无措。这些高纬都看在眼里,他不想他们太紧张,于是和颜悦色道: “免了这些虚礼……朕开科取士,所为求贤,无论身份、籍贯,都能加入,你们经层层筛选选拔到此,胸中才学、韬略想来必是不凡。若你们其中有人能将政道说出一二,教朕满意,朕可以当即予以授任。主旨是‘民为邦本’、‘抚民以静’。杜卿,把考卷发下去。”
杜台卿的父亲是杜弼,以军功起家,称得上勋门显赫。但到了杜台卿这里,为求上进,他曾附和和士开,比为朋党,和士开被诛杀后一度受到牵连,若不是赵彦深看在他还有些才华,且没有做过什么大恶的份上顺手为他说了几句话,说不得小命都难保。但也没有得到重用,直到冯子琮倒台给了杜台卿向上攀爬的机会,他的能力在一众重臣之中或许稍显平庸,但胜在忠厚老实。 杜台卿得了高纬的吩咐,早令人将那份考卷抄录好,现在一一将之发到各人手中。考题甫一到手,学子们便迫不及待开始作答,殿内一时显得很寂静。听着他们下笔的沙沙响声,高纬来了兴趣,立起身来走下御座,背着手慢慢踱到众人面前。 但效果并不是很好,许多人察觉到天子就在身侧看着他们考,顿时就哆嗦起来,拿笔都拿不稳,高纬心知自己在这里让他们紧张了,于是偏开脚步看下那几个不紧张的,杜台卿观察到陛下眉间的笑意愈发寡淡,猜想是不是这些考生让陛下不满意了……也谈不上什么满不满意,只是这些人的答卷都比较千篇一律,转了一圈下来,没有看到让他耳目一新的观点。 待收卷之后,高纬并不着急点评,而是先问:“尔等对我目前的施政举措有什么看法,对朕发布的改制诏令有何看法?”
寂静无声。杜台卿咳嗽了一下,严肃道:“陛下问你们话呢,还不快快回答?!”
又担心他们还愣在那里,于是准备自己点名,他的目光瞟向一个约莫五十余岁的书生,心想这人也许稳重一点,于是便点了他的名,熟料这位年过半百,身材干瘦,留着一撮花白山羊胡子的老头子听到尚书点到自己的名字,好似根本就没有准备一般,慌不迭地答道: “陛……陛下,草……草民没有任何看法,只觉……只觉陛下心怀苍生子民,是天降圣人,陛下的施政方针……那是万万没有错的。”
高纬心中失望,眼底的阴霾升了起来,又追问道:“那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那人也只是一阵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脸上的汗涔涔而出,竟顺着山羊胡子打湿了他的衣襟!高纬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姿态,笑着说:“无妨,想必是太过紧张了。”
于是开始点下一位。 等到一一提问完,遣人送他们出去之后,高纬才靠坐在龙榻上,抚额不语。杜台卿的心里更是煎熬,本来盼望着他们的表现好一点,让他脸上也长点光,孰料这帮人实在平庸,唯一有那么两三个能言善辩、条例清晰的也是国子寺的。高纬一张张翻动考卷,叹道: “寻常百姓家出来的学子,终究眼界还是浅薄了一些,未能长远,一碰到事情,便跟没头苍蝇一般团团乱转……需要下放好好磨练一下才行。”
这也是为什么权贵家的孩子往往比寒门子弟更有能力的原因,寒门子弟要追上他们,无疑要付出百倍的努力。要消除这种壁垒,不知还要多久。高纬略一沉吟,下令道:“以后国子寺扩大对地方招生的规模,地方学府及国子寺出众者,可减免学费。”
相对于前几年的脚不沾地,事情扎堆似地挤在一起,这个秋天,时间就仿佛凝固起来了一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城外兵营时常有响动,将作寺沿河的各作坊也在加紧赶制兵器、铠甲,隔得远远的,皇城里有时都可以听见乒乒乓乓的打铁声,户部、兵部人人都忙碌无比,有心人稍微想一想便能明白,皇城里的那位天子八成又在筹谋一场浩大的战争……高纬渐渐忙碌起来,各种公文、军情一堆堆的往他面前送。 相比于男人的忙碌,女人倒显得清闲很多,白日里教一教孩子,与一些看得顺眼、聊得过去的“姐妹”坐在一起,一天天差不多就这样过去了……祈年殿侧的院落里,婉儿与底下几个妃嫔在一起说笑,太阳正斜斜地挂在天上,梧桐树开始掉叶子了,几个宫娥满头大汗的追着一个小胖子…… “听说咸阳王要回邺城了,好几个大都督、大将军都要回来,也不知道是准备打南朝还是准备打周国……”胡昭仪呵呵笑道,皇后有意无意地横了她一眼,看向面色有些发白的陈悦儿,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近来朝野、宫中有各种风声,说皇帝准备打南朝了,她怀着身孕,不能担惊受怕。 这位南朝公主嫁到北朝以来,处处小心谨慎,不喜欢和人争,安静温顺,很合皇后的眼缘。也因为如此,才处处照顾她一些。皇帝也喜欢这个女子,对她颇有情义,临幸没几日便有了身孕,正是幸福甜蜜、如胶似漆的时候,忽然有消息说皇帝要准备跟她娘家打起来了,着实叫她吃了一吓,后宫不得干政,具体的她们妇道人家如何能知道?可问也不敢去问,使得她近来日日悬心…… “陛下必是去打周国的,前儿还跟我谈起过,怪我忘了告诉你。”
皇后笑道。 那纤纤弱质的江南美人抚摸微微隆起的小腹,垂着头温顺说:“娘娘的好意臣妾明白了,娘娘放心,我既然已经嫁过来了,便该一心一意侍候夫家……这乱世如此,那来的谁便一定要叫谁放心?我都明白的。”
她这一番话倒叫旁人都不免高看了她几分,不是谁在她的位置上都看得开的。皇后招招手喊小胖子过来,“彘儿别跑了,回来。”
小胖子呼哧呼哧地跑来,一身赤色的九章冕袍鲜艳如火,愈发衬得小胖子白胖可爱,婉儿将他抱住,替他擦了脑袋上的汗,指着悦儿的肚子,问道:“想要一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小胖子咬着手指脆生生道:“我要小弟弟!”
“为什么?”
大家都诧异。小胖子振振有词:“我又不是阿爹,要是生个妹妹跟小姑姑一样,我烦都要烦死了!”
宝庆顿时黑着脸站起来,作势要抓他过来,“你说什么,小没良心的,过来!”
可她那里抓得住他,小胖子高珩老早挣脱母亲的怀抱,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宫道内,一个长相和身材都很普通的男人正在前往昭阳殿的路上,阔别了几年,斛律光终于又再次回到了邺城。他在汾州掌着数万大军,又是皇亲贵胄,实打实的朝廷重臣,这次回来也有许多事情要跟陛下商议。在拱廊拐角的地方却险些与一个孩子撞上。 斛律光急忙站住脚,盯着他看,这个孩子生得白胖可爱,长相和陛下极为相似,但眉眼之间又依稀可以看见自家女儿的影子…… 斛律光心里一跳,渐渐反应过来这孩子的身份。 他半蹲下,努力牵出慈和的笑容来,笑眯眯问道:“你是何人?”
“你又是何人?”
小胖子很不爽他的口吻,挺胸抬头,不甘示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