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攻势依然在缓步前推,义州魏玄逐渐顶不住压力,战败之后弃城北走,在杨素攻破小关的讯息传来之前,独孤永业已攻破华州,夺下了弘农大片土地,河东之地大片实际已经落入北齐之手。 唯一的阻力只剩潼关了,但连遭失利之后,潼关方面已经不甘于坐以待毙,收缩兵力之后,潼关守将梁睿决心拼死一战。 梁睿是北周功臣之后,自小被宇文泰养在深宫,任过渭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后来更官拜柱国,而他如今不过才四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精力、魄力最强的时候,如今更是整个崤函一带的最高统帅。 这个后来背叛宇文家的人现在还没有对宇文家丢掉忠心,在斩了齐国劝降的使臣之后,更是发狂言,要亲自斩下齐主高纬的人头,结果自然不言而。 齐将贺兰豹子闻讯大怒,亲率兵马赴潼关,掳掠诸镇,梁睿方出潼关引兵向南,便既交战,梁睿佯败,引贺兰豹子入伏中,杀得齐军东倒西歪,斩首数百级。 贺兰豹子败退守谷口,命余众结一方阵,抵御周军,梁睿纵兵重围,又有魏玄助阵,两军相合,将齐军围住,截断齐军粮道,齐兵又饥又渴,战马亦无草料可食,没奈何只得突围而出。 梁睿、魏玄自西面杀出,本欲全歼齐军,但正遇齐将樊子盖来救,一场死斗方才杀出一条血路,双方胜负各半,皆引兵而退,齐军的粮草辎重一股脑儿为周军所掠。 皇帝高纬大感恼怒,刚欲进兵,却为太宰、左相所阻,老慕容好一番劝谏,说:“陛下不可冒进,潼关地势太险,潼关以西,一片平原,东边则是崤山,再往东四百里,则为函谷,潼关与函谷之间只有一段非常狭窄的通道,山路崎岖,非常不利于大军行进。 ”如果关中对关东处于攻势,则必前出守函谷;如果关中对关东处于守势,则必收缩兵力舍弃函谷、退守潼关,不然这四百里长的供给线,足以将守军拖垮,如今反过来应在我军身上,也是一样的。先前我军攻城略地如此顺利,未必没有人家故意放行的意思! “不错,拿下潼关进取长安,周国就亡了,可万一呢陛下?万一败了呢?潼关北面是黄河风陵渡,东边是漫长的补给线,一败就是死,想跑斗跑不了,若无万全之策,无十成把握,焉能冒进?!”
老慕容这一番疾言厉色之下,虽然教高纬不免有些难堪,但老慕容说得是实情,难不成高纬比老慕容更懂打仗不成? 外行瞎指挥是最恐怖的事情,没见我带宋“高梁河车神”是个什么下场吗? 虽然高纬依旧心绪难平,但到底也不敢忘了自己的斤两,反正他来就是做吉祥物的,心态调整过来之后,到底也耐下心来听从了他们的意见,也愈发认清了自己不是打仗的料,索性将指挥大权都下放,自己倒继续批起奏折来。 慕容俨推至潼关,一改前期主动攻击的策略,在潼关之下围起城来,魏玄几次骚扰,皆被齐军铁骑驱逐,但不论关内守军、各路援军如何挑衅,齐军统统不予理会。 但齐军在这围城的几日里,也并非是毫无建树,便在几日前,兰陵王高长恭引兵向西,去攻武关,接着,高延宗选出一万精锐,从晋阳直扑夏州,以两千骑兵为先锋,全军自备干粮,一路狂奔,路上不生火,不造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至夏州城下,趁周军慌乱之际,一举拔下了此城! 长安、洛阳皆震动,夏州踞长安只有九百余里,奔袭三日可至,在周国君臣疲于应对齐国攻势之际,高延宗这支奇兵,无疑给了周过上下莫大的震撼,与巨大的威胁! 一个月,一个月不到,北周弘农华州、小关皆宣告沦陷,战报雪片一样送入长安,递到皇帝宇文邕的龙案之前。 此时正值风雨大做,狂风呼啸,大雨瓢泼,米豆大的雨点击打在乌黑的檐上,溅起一片白雾。雨水顺着勾檐滴水顺流而下,如同即将斩落龙头的利剑…… 大殿的门是洞开的,狂风吹进来,将案上各种公文都吹在地上,纷纷扬扬,好似下了场雪一般。 但无人弯腰去捡。 这里静的可怕,一溜排开的朝臣、武将、宦官们,雕塑般地站立雄伟的巨柱之间,同样沉默的可怕。 皇帝攥着帛书的双手经脉暴起。这份战报他已经反复看了几次,努力要从里面挑出一点称心的好消息来,但结局却注定要让他失望了……大家都在祈祷皇帝的怒火不要发泄在他们身上。 终于,烛花发出的“噼啪”爆响将皇帝惊醒了,他缓缓抬起头,臣子们只觉得皇帝的双瞳有如逼人的利剑,直刺所有人内心深处,比殿外正在闪耀的雷光还要摄人心魄! 气氛依旧安静。 宇文邕深吸一口气,疲惫的嗓音在大殿上响起: “……齐国破了函谷、取了弘农,齐王不敌、韦孝宽不敌、魏玄不敌,义州失、小关亦失,宇文述自保有余,无力进取,梁睿三面伺敌…… “斛律光围玉璧、高仁纲凌潼关、高延宗奔袭夏州、高长恭自取武关,诸位爱卿——”皇帝的声音陡然激扬了起来,“谁有破敌之策?!”
他目光如炬,满怀期待地目视下方,但无一人敢出声对答,无一人敢担起这份责任。即便是他信重有加的宇文神举、侯莫陈琼,也一样对着北周眼前的窘境一筹莫展,这一幕让宇文邕深感失望。 难道果真是大周气数尽了吗?这一个想法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不,不可能!朕不会败,朕也不能败!”
宇文邕心里忽然涌出一种疯狂之意,“你们不敢上,朕来!”
就在他要狠声宣布决定,然后退朝之时,朝臣队列之中有人朗声大喊:“陛下,臣有一言!”
站出来的人是随国公杨坚,众人纷纷目视过去,杨坚昂首坦然而立:“陛下,局势糜烂至此,陛下若欲存社稷,唯有御驾亲征一条而已了,余者,不足为论!”
宇文邕盯着他,目光狞亮,那种凝视让人感到窒息。杨坚顶住了压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坦然地接受宇文邕的审视。半晌,宇文邕微笑道:“爱卿与朕想到一块去了,高纬势大,朕若不亲征,只怕士气愈发衰落,那样潼关便真就保不住了……” 杨坚察觉到,他提起齐主高纬之后,语气里都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感觉,那是一种恨不能生咽其肉的恨意!宇文邕似乎察觉到他窥探的眼神,缓缓偏头,又将目光落在了杨坚身上: “朕也知道朕非亲自出马不可,但朕现在面临困境是,朕究竟是先去打退高延宗与斛律光,还是直接去救潼关,貌似哪一个朕都该去救,但那一个朕都救不得……爱卿可有什么能够教朕的?”
好像皇帝吧自己放在了一个很低的姿态,但这种姿态,在这个时候或许听着很受用,但杨坚自小富有远见,清楚地明白这对于杨坚而言实在算不上好事。杨坚自觉将腰下弯了三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谦卑一点,语气愈发恭敬,点明道: “齐主四路齐发,虽然声势浩大,但却不是没有弊端,兵散则人心不齐。我们本可以效仿当初太祖皇帝击破高欢一般,逐个碾碎齐军主力。 “然齐人自洛阳发兵以来,准备充分,并不冒进,以势压人,导致我军现今面对齐人咄咄逼人之态却根本无从下口,更不必提什么各个击破的把戏……” 诸臣皆纳闷,还以为杨坚这个时候出手,必有高论,结果就这?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嘛,还用你杨坚教我们?众人顿时兴趣大减,连一心寻找对策的宇文邕也愈加不耐烦,这个时候,杨坚来了个神转折:“臣以为,陛下应该舍弃斛律光、高延宗,专攻弘农,再援潼关,如此,当可解此危难!”
满殿哗然,惊呼四起,显然都被杨坚这大胆的言论吓了一跳,宇文邕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安抚左右臣僚的同时,频频看向杨坚,那眼神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赶紧给朕一个交代!”
杨坚无视掉旁人嗡嗡作响的议论声,从容答道: “臣既敢提此言,自然有根据,不是胡乱说话,弘农,东接函谷,地势险要,既是我大军粮仓,也是兵家要地,攻下弘农,对关中便有高屋建瓴之势,哪怕要白白耗损大军军资,也要拿下这个孤悬于外的据点,不然我大周南北将有首尾隔断的危险!”
“齐军兵发四路,唯有中路齐主亲率,二十万大军集于潼关之下,攻我必救,我朝若要尽快挫败齐国,必得在潼关之下打败齐军……不然其余几路便算是击破也是徒劳!”
宇文邕陷入沉思,朝臣之内自然有人有不同声音,宗室宇文纯、宇文达便相继站出,斥驳杨坚的“大胆”言论,说道: “弘农虽然险要,但既已失,便无再援必要……斛律光在龙门渡口,只须绕玉璧西进,便可轻取长安,只须向南窥伺,便可过风陵渡,取潼关;高延宗奔袭夏州,南下九百里一片坦途,无人能挡!大军若援潼关,敌若趁我不备,猝然发兵,何人能制?”
杨坚高声回击道:“斛律光、高延宗不过齐国的障眼法而已!玉璧险要,韦孝宽善守之帅才,怎会教斛律光轻易绕城而走,难不成齐王与梁士彦都是摆设不成? “至于过风陵渡取潼关,更是笑话!虽然风陵渡离潼关仅有七里,可潼关临黄河、踞山腰,俯视黄河渡口,你从风陵渡打过去试试看? “至于高延宗,长途奔袭九百里地已经是极限,更不必提他若南下又是九百里,虽然道路一片平坦,但长途奔袭,粮草必不能齐备。 “夏州遭突厥劫掠过后,元气至今不能恢复,人烟稀少,物资匮乏,绝不可能再为高延宗补充兵力和充足的粮草,他非但不可能南下取长安,反而会瞬势退走,否则将陷绝境!”
杨坚一条条斥驳反对者的言论,论据充足,条条都令人信服,如今再一看,身为宗室的宇文纯、宇文达倒显得目光浅薄了。 宇文纯等人张口结舌,涨红了脸,偏偏找不到漏洞,只觉得愈发难堪起来……杨坚自然是没有心情去理会的,朝着皇帝一拜,道:“齐主这般举措,也是逼陛下去与他一战,陛下何惧高家小儿耶?”
杨坚素日里谦虚恭敬,此时锋芒毕露,却也教人恨不起来,宇文邕城府莫测,却也教他激励的心潮澎湃。 他眉峰一扬,缓缓自皇座立身而起,遥指阶下群臣,环视了一圈,方才深吸口气,慎重说道:“那……便依卿所奏,朕便去会一会那高家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