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脸上乍喜又怒，喜的是山崩并不是预兆着自己将要归天，怒的是他倾注极大心思炼的灵丹就这么没了，他怔忡一会问道：“那依天师所言，朕竟是没有这个福份？”
陶天师稽首道：“圣上请听贫道一言，圣上修道之心坚不可移，岂有不成之理，只是……恐怕朝中有什么伤天和人情的事，还请圣上明察。”
皇帝这会心思才从心心念念的丹药上回来，他想起之前与陆炳聊的案子，又沉思了一会对滕祥道：“你去跟黄伴传诏，让他明儿代朕去诏狱提审仇鸾。”
“是。”
滕祥躬声应道。锦衣卫向来在东厂辖下，黄锦身兼东厂厂公，代皇帝去诏狱提审犯人也是常有之义。皇帝冷笑道：“让仇鸾好生道来，那曾铣存的是什么心思！”
陆炳眉尖微微一跳，和严嵩换了个眼色，他苦心布下这一局，目的当然是要把夏言彻底斗倒。此前私卖盐引的案子虽然暂时结掉了，但毕竟有这么大一个把柄在他手上，他什么时候再翻出来作文章也难说。但皇帝方才的语气，分明只想追究曾铣，甚至没有追问山崩何以不报的事。他与严嵩都是伴驾日久，顿时觉得有点不妙。但好在皇帝让黄锦提审仇鸾，此事大有可为。几个人一起躬身道：“遵旨！”
几个人走出紫极殿，陆炳凑近滕祥，小声道：“滕公公……厂公那里……”滕祥似笑非笑地对陆炳道：“陆都督无需费心，我干爹他老人家自有主意。”
不过滕祥自己其实还有那么点没底，他自然想搞倒夏言，但他却深知自己干爹这辈子有一个金科铁律，那就是绝不会违逆皇帝真实的想法，如果他觉得皇帝还不想动夏言，那任自己磨破嘴皮子，跪断腿也绝不会动夏言一根头发丝的。但在陆炳面前，他自然不能流露出这些没底气的想法。“那么，明日一早，下官在南镇抚司恭候厂公？”
陆炳问。“辰时一刻吧。”
滕祥对黄锦的作息十分熟悉，直接给了陆炳一个时间。严嵩目不斜视地走在他们身后，仿佛对他们的这些机锋毫不知情。陆炳瞥了他一眼，觉得严嵩今日这一招倒是用得十分绝妙，当真是文人心肠，借刀杀人鬼神莫测。滕祥与他们分开，匆匆去到黄锦居所，进门就是好大一股子浓浓的药味，呛得他差点打了个喷嚏。几个小监服侍完黄锦吃药，正收拾碗勺。黄锦微闭着眼靠在大迎枕上，脸色不太好看。滕祥皱了一下眉，自己从外面小橱里翻出来一盒松子糖，捧到黄锦嘴边，小声道：“干爹吃口这个解解苦？我问过大夫，说松子清热的，不生痰。”
黄锦微睁了眼道：“罢了，只是苦口而己，忍忍就是了。这药顿顿吃着，与其拿甜口来压，倒不如吃惯了不觉其苦。”
滕祥觉得黄锦这话颇有些教训自己的意思，赶紧站直了说是。小监们奉了茶水，滕祥挥一挥手，教他们退下。滕祥将今日之事与黄锦说了一遍，道：“圣上让干爹日明去诏狱提审仇鸾，干爹的腿……明儿……”黄锦捶了捶腿：“圣上有旨，咱们当奴婢的，但凡有一口气，爬也要爬了去……圣上口谕原话是什么？”
滕祥本不想说，但此时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圣上原话是‘让仇鸾好生道来，那曾铣存的是什么心思！’。”
黄锦目光幽幽一冷，瞅着他不语。滕祥方才进这屋就觉得热，此时更是额头上沥沥生汗，那胶粘着的一缕额发，竟己经滑落了下来，搭在他眼皮上麻痒痒的，他又不敢用手去抹，一时只觉度日如年。好一会，黄锦收回目光，似自在自怨自艾：“老了不中用了，一日不去圣上跟前服待，就险些被人糊弄。”
滕祥双膝战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道：“干爹，干爹……”他本来想说，“孩儿只是忘了”，但跟着这位干爹数年，他对黄锦的心性亦有一定了解，于是在地上磕头哀声道：“孩儿罪过，孩儿万死！”
他求恳了半晌，黄锦终于叹了口气道：“起来吧，地上跪得久了，年轻时不当一回事，老了就要和我一样，瘫在床上受人欺呀。”
他说这般刻薄了，滕祥反而稍稍松了口气，知道他明着发作了，多半就不会积存到心里。他一面爬起来一面抹眼泪，讷讷不敢言声。黄锦闭目养了会神，小声道：“其实你无需太忧虑。”
滕祥顿时来了精神，凑近黄锦身边，为他捶着腿。“圣上看中夏言自然是真的，但事涉圣上最在意的天意，圣上全然不提却是十分古怪。因此上，以我看来……圣上只是不想让外臣提到移山一事而己……”滕祥听着听着，若有所悟，不由觉得自己离干爹的火候还差得远，心中暗暗祈祷干爹能身子康健，福寿绵长。次日滕祥早早地起来伺候了黄锦梳洗，不知是不是这几日吃的苦药有了用处，黄锦也比前几日情形要好。因他近来腿脚不好，皇帝特赏了一抬小轿，一行人跟着黄锦的小轿出了西苑，换了车马，往南镇抚司去。陆炳自然早早预备好了，里外肃静森严，自己亲出门外迎接。黄锦扶着滕祥一路走一路问他：“仇鸾在诏狱这么久，都干些什么呢？”
陆炳道：“回厂公，他家里人送了几本书进来，他成天看看写写，倒也不闲着。”
黄锦一笑道：“这个仇总兵，倒是个风雅人儿。回头把他写的那些，拿来给我瞧瞧。”
陆炳躬声道：“是。”
不多时到了准备好的内堂，黄锦上座，滕祥取了笔墨在右下首小案上亲作记录，陆炳在左首落座，不一时有报仇鸾提到，几名锦衣卫将一身着囚服之人押了进来，按在地上。黄锦凝神一看此人，见他身材高大，腰背却有些佝偻。在诏狱呆了一年多，虽然带着镣铐，身上没什么伤，脸却瘦脱了形，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他抬眼与黄锦对视了瞬间，有几星幽黄的光芒如鬼火般在眼窝的阴影里闪动着。黄锦顿时觉得此人可用，森然一笑道：“仇鸾，尔等勾连俺答，欲置京城和圣上安危于不顾，丧心病狂，大逆不道，还不从实招来？”
这番话一说，就连滕祥手里的笔都往下掉了一掉，弄污了书状，陆炳也几乎从座椅上霍地站起来。更何况带着镣铐被按在地上的仇鸾，瞬间就听得他周身镣铐叮叮咣咣地乱响了一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