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一时觉得有些钦佩却更觉得有些可怕,他喃喃地道:“只是……阁老你不为你的家人想想吗?不为那些追随您的朝臣们着想吗?你己年暮只求个痛快,但如曾督帅等人,却还一心要建功立业;您的家人,还指望着你庇护他们……您是建天大树,一但倒下,藤蔓花叶将何以依附啊!”
夏言愣了一下,流露了片刻的软弱,但终于还是道:“这世道,人人自危……就是没有老夫的任性,他们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张居正缓缓在夏言面前端正地跪下道:“学生请阁老将女孙相许,学生发誓,至少也要护持她平安!”
“罢了……”夏言又从案上拾起那封媒书,“看你一片真心,就……”就在此时,夏二爷突然没有敲门就闯了进来,脸色一片煞白。“怎么了?”
夏言厉喝。“父亲……”夏二爷有失魂落魄,“锦衣卫来了。”
夏言霍然而起,他踉跄了一下,张居正起身扶住他,夏言转过头看着张居正,目光中有一抹痛惜:“可惜……来不及了……”张居正脑子里也闪过这句话“来不及了……”夏言推了他一下道:“你走吧……他们不会难为你。”
张居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身边尽是飞鱼服的身影,厉声喝斥,将尖叫的男女驱赶到院子里面来。他想看又似乎不敢去看,那里面是否有他曾经遥遥一瞥的身影。“咦……这位不是张庶常吗?”
一把阴柔的嗓子响了起来。张居正抬起头,见滕祥披着件玄色皮袱,里面露出他的大红蟒袍,更衬得他面色如玉,五官如黛。张居正不想回话,默然注视着他。“张庶常怎么在这里?”
紧接着是陆炳到了,语声略带夸张,盯着张居正十分稀奇地看着,“这夏言奉诏在家待罪,竟还交游官员?”
张居正拱了拱手,淡淡地道:“学生因私事来访。”
几名锦衣卫见他态度不善凑过来拦住在他面前,张居正转过头瞅着陆炳,似乎在问“你想干什么?”
陆炳和滕祥交换了一个眼色,滕祥摇了摇头,陆炳也不想另生枝节,一挥手,锦衣卫散去。张居正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只听得身后滕祥宣诏,喝问:“夏言,你可知罪?”
夏言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古怪:“臣,自然是知罪的。四十年了,臣终于知罪了!”
张居正一步一步踉跄而出,夏言的话一句一句,从身后飘过来……“臣心怀天下,是罪”,“臣以古之名相自励,是罪”,“臣想为天下百姓做事,是罪上加罪。”
张居正走得混混噩噩,只觉得自己走在一条阴风惨惨的道路上,前方是一眼看得到尽头的刀山火海。夏言接过旨,十分麻木地被锦衣卫推掇着下去,紧接着是他一家老小,那些御赐的品级冠带尽数剥了,个个蓬头跣足地戴上了镣铐。滕祥冷笑着,将夏言此时言语神态都记在心上,想着回去之后,定要好好在皇帝面前说道说道。他环顾四下,大半年前他曾经满面披血地从这里走出去,在众人眼前受尽了屈辱,而今面前跪着夏言一家老小,那段屈辱可算报复了个干净。陆炳也是颇为洋洋自得,心想你个眼高于顶的老匹夫,当初逼得我跪下求饶,如今下了诏狱,还不是我刀下一块肉。他讨好地对滕祥道:“这老匹夫家资豪富,倒颇有些珍宝可供玩赏,你要不要瞧着能入眼的收几件去?”
滕祥道:“我自有皇上封赏,哪里需要他家的事物,只不过……我干爹倒好些古砚珍本……”陆炳嘿嘿道:“黄公公自是个清雅人,此处就是夏言书房,不妨进去看一看……”就在他们悠悠地在夏言书房转悠时,陆炳亲兵急急进来道:“刘梦奇有十万火急的驿报传来,他们不敢耽误,径直送来了。”
陆炳眉头一皱,想想来刘梦奇是他派去收捕李珍等人的,道:“拿来。”
刘梦奇弄丢了李珍,心中惶惶,四处搜寻不得,只得派人十万火急送了驿报入京,将前后事宜备述一番。滕详听他一说,也顾不得夏府珍玩,反正这些东西,照例造册之前,会先挑了上好的送去他私宅。陆炳沉吟了片刻,道:“此事重大,请公公随我去衙门里商议一二?”
滕祥想了想道:“派人去严府请严公子也来吧。”
严世蕃自那日在绮风馆被王世贞嘲讽过,这几日倒是在家里读了两日书,却是早己叫苦不迭,恰有陆炳相邀,急不可待地将书本一扔,到了陆炳衙中。到来一看,滕祥也在座,他心知事情不小。陆炳拿了快报出来给他们看:“那李珍原是仇鸾一案的紧要人物,我原来想着将他押在我手上,省得另生枝节,没想到竟有人敢从锦衣卫手上把人夺了去!”
滕祥冷笑了一声道:“这不正可说李珍与俺答勾结,方诬告仇鸾,足见曾铣也不干净。”
陆炳犹豫了一下:“只怕他手上还当真有什么证据,送到三法司手上,将来审曾铣时不免有些隐患。”
严世蕃想了想道:“其实他手上有什么证据,倒是小事,但能从锦衣卫手上救出人去,想来军中想保曾铣的人不少。便是没有李珍,也难保有其他,毕竟三边在他手上经营也有些年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陆炳想到这一层,也有些变了脸色。滕祥冷笑一声道:“这些人打的主意再好,但圣上如今对夏言曾铣恨之入骨,便是有山似的证据,圣意己决,又能奈何?”
严世蕃想了想,摇了摇头道:“这可不好说,圣上恨他二人,不过因为陶天师所言,若是陶天师改了口风……”陆炳道:“怎么可能!”
“如何不可?”
严世蕃斜睨着他道,“你能孝敬天师,莫非其他人就不成?”
陆炳哑然了片刻,又转头问滕祥道:“依滕公公看……”滕祥伺奉皇帝十数年,这时想起这位帝王心意,却依然还如云山雾罩一般。他也不能确定,若是曾铣被押返京中候审,那时翻起若干仇鸾烂账来,皇帝心意是否还会如此坚决。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陆炳恨恨地道:“我这就将那李珍一家子按通敌卖国下狱!看还有谁敢效仿!”
严世蕃摇头晃脑道:“其实不然,我倒有个釜底抽薪的主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