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他这药膏似乎还真有点用处?”
王世贞讶然。张居正喝了盏茶,定神道:“吃下去是另一种难受,但竟然止了肺中的烦躁。”
在座诸人都听习惯了张居正咳嗽,发作起来总要连咳一盏茶时光,这会见他只咳了两三声便止,纷纷赞奇。芙清含笑道:“这膏只能一时救得难受,若要治根,还需慢慢儿润肺调养。”
张居正却怔怔地念了两回“一时救得难受”。王世贞拿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两回,奇道:“你被什么掠了魂去?”
张居正把他手拔开,定了定神道:“你们说……若是有人沉疴难起,你虽是良医,却只能止得他一时痛楚,你还愿倾力相救吗?”
几人面面相觑一会,杨继盛皱眉道:“人生百岁,哪有不死的,若是必死则不救,世间可有值得相救之人吗?”
张居正瞬间如醍醐灌耳,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向杨继盛一揖道:“仲芳兄所言解我大困,当受我一拜。”
殷正茂击案称赞道:“仲芳这番话说得好!快上酒,来来,当浅一大白。”
芙清一旁笑道:“酒正温好,请各位爷慢用。”
小仆们在外间将温好的酒并两三样下酒菜端上来,芙清退去外间,缓缓抚琴,却是一支“猗兰操”,悠远清逸,不扰他们谈兴。殷士儋皱眉道:“难怪你这几个月身子一直不好,你看世情未免太过颓丧。”
张居正摇头叹道:“我忽然明白过来,此前是自视过高了,总觉得世间有不平不义之事,都当由我出手决之,方才听仲芳所言,忽然明白过来。”
殷士儋这几日与他邻室而言,对他的情形看得最透,直言道:“你能想得明白最好,这几个月我看着你心中也焦急,却不知从何相劝。你忧心朝政自然是对的,但照我看来,你我都还谈不上有什么独道的政见,忧国忧民还轮不到咱们呢。”
他就差没直说张居正矫情了。王世贞赞同道:“你我生来世间,一大半功夫都耗在科场文章上面,别人不知,我们几个难道不知道那做文章无非寻章究字排列八股而己,又学到多少时世经济?谁敢说自己就知道天下之病?至少我王元美还是不敢的!”
张居正也不免有点尴尬,他们这些人,各个自视不凡,官面上自然知道如何显得谦抑,私下里,谁不觉得自己是经天纬地之人?王世贞一向率性而为,倒没想过他倒还有这份自省。他满斟了一杯敬大家道:“我何其有幸,能与诸位同榜!眼下大家还羽翼未丰,但料想将来诸位都将青史留名,成就一番伟业!”
“呵呵,我一向觉得,我们这一科里,唯叔大必成大器,不过这话说起来,倒显得我们彼此吹捧。”
凌云翼含笑干了这杯。在座诸人里面,凌云翼与张居正最疏远,也就是这一年来赴宴闲聊混个脸熟而己,这位江苏太仓人,身形瘦小,貌不惊人,殿试的位序也是不高不低,平时与张居正走得也不远不近,张居正听到这句时,倒是好奇地看了一眼他。王世贞笑道:“君子所见略同,却不知延年你何以有此青眼?”
凌翼云举杯道:“夏贵溪寿宴上,叔大与仲芳议论结交内宦一事,我是十分佩服的。世上有人能做正人君子,也有人擅权变经略,世人总觉得非此即彼,叔大却觉得此二者可以兼行。虽然此事知易行难,但得此点拨,亦是毕生行事的方向。来来,我敬叔大一杯。”
张居正没想到那几句随兴的话,竟被他牢牢记在心中,又想到夏言此后的结局,难免长叹一声。杨继盛亦道:“叔大那番宏论,胜我良多,此后夏贵溪、曾铣被构陷,我很受触动。国家失去这两位将相,我心中痛甚,想来我所思确实过于拘泥,怕是难在这世道上有所作为。”
他语气有些颓唐,张居正听出来一些不甘心的意味。列来新晋进士授官,入庶吉士是最上等,次之是分在京中六部,最差的是分发去州县当地方官。例来二甲进士是不会被分去州县的,然而南京六部虽说也算六部,但比北京差远了,即无历练,亦无权柄,只是陪着那些不得意的贬官大佬们发发牢骚,熬资历而己。这一科入选庶吉士的人虽然寥寥,但大部分也都分在京中六部,王世贞二甲吊榜尾,如今也定下大理寺的差事。虽然杨继盛去南京工部体会上强过外放州县,但实际上还不如外派呢,若能掌一县正印,政事上可以放开手脚有一番作为,日常衙门里也能威福自用。如今徐阶掌着吏部,这一科都是徐阶的门生,他自然是希望为所有门生都谋个好前途,他给杨继盛的这个职位,大概能说明他对杨继盛十分不看好。杨继盛内心怕是有些难以释怀。张居正一时倒不知如何劝他是好,若是为他抱不平,难免会显得在说徐阶的不是,他斟酌了一下,突然灵光一现道:“仲芳性情耿介,常出言为夏贵溪案抱不平,难免被小人盯上构陷。老师让你去南京,是怕你在京里惹出事来,下放州县又太委屈你了。这是让你修炼些为官处事的门道,盼着你将来能有大作为呢!”
这话一说,众人纷纷点头道:“我也费解良久,想来正是叔大说的这个缘故了。”
今日虽是送别宴,这一道话题大家此前却小心翼翼回避了,但如果不劝解开,到底难算欢送。果然杨继盛此时容色稍霁,举杯敬大家道:“天生一人即有一人的用处,我这人虽愚笨,但好处大概是尚有几斤傲骨,将来若国家有事需要人舍身殒命,此事非我莫属!”
殷正茂素日在同年中,被认为处事圆滑,此时难免有点悻悻,嗔道:“得得,你只当你是有骨气的,看咱们都是趁炎附势的小人不成?”
杨继盛正色摇头道:“便如战场之上,有人运筹帷幄,有人支应粮草,有人舌战三军,有人用间使计,这些我都不如诸位,便不与诸位争了,这冲锋陷阵的差使,诸位年兄也不能与我抢去!”
王世贞笑道:“说得好!不过我觉得你这一番话说下来,我倒觉得你该当那舌战三军的位子呢!”
众人轰然大笑,这时心结己去,众人谈谈笑笑,说些时事,芙清执壶相劝,席间颇为热络。殷世茂叹道:“老师近来也颇不容易,我听外人说老师是甘草阁老,颇有讽刺之意,其实老师对夏贵溪何尝不痛惜?然而老师朝中也是小心翼翼,多方权衡,更何况……夏贵溪近年行事专断,颇有错处,就算他毫无私心,也不代表他做的就都是对的!”
张居正耳边又掠过夏言临终时的郁愤之言。见夏言时他受到了太多震惊,他身为一个晚辈,并没有去质疑夏言的临终之言。他并不是不知道夏言这数年施政颇有不妥之处,但这一切被夏言的惨死和孤愤淹没了。“将老师比作甘草,我倒认为并无不妥。”
张居正道,“中正平和,调和温寒,难道不是良相之材?治国如治病,需得君臣佐使,五味调和,岂能少得了甘草之材?”
殷士儋点头称是,想了一会,突然哧笑道:“我突然觉得,状元公若有入阁的一日,必得老师真传呀。”
众人轰笑。就在笑闹间,忽然琴音骤静,就听到细君似乎强忍笑道,“大人请进。”
细君接人待物极是从容,王世贞听他这样说话倒有些稀奇,回头一看,突然惊得手中酒洒了一地。只见徐阶摘去兜帽,一身青绸棉袍,笑容温雅,就仿佛是哪处私塾的老夫子站在学堂窗口窥看一群顽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