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点头道:“也是你的福份,你伸手出来。”
冯保怯怯伸出双手,李芳吩咐小白将铜盆自炭火上取下来,又将玉瓶递与他道:“取四钱融到水里。”
小白忿忿道:“好金贵希罕的手,倒要我来伺候他了。”
但终究还是依李芳所言,将那药膏化开。李芳对冯保道:“将手泡进去。”
冯保跪坐在地,泡着手心中忐忑,李芳瞧着他,突然道:“你可知咱们当内官的,进了这宫门,外头的三亲四戚,那便都割舍掉了。”
冯保愣了一下回道:“小的……小的外头并无三亲四戚。”
李芳见他懵懂,又道:“外头的亲眷,你得意时能沾你的光得些荫封赏赐,你失意时陪着你流配砍头,但其实都是虚的,你艰难时他们扶不得你,你进取时他们衬不到你。这宫门一关,你在谁人名下,那才是生死相系的一家子。内官师徒间,名份极重,一拜即为终身,再无可悔,你可明白?”
冯保虽说颖悟,但李芳这番话,却还是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若是寻常时节这样召他说话,怕是有意收他名下,但这时冯保却知道他绝非此意。冯保只隐约察觉,他所说的话与黄献有关,但他却仿佛是劝冯保莫要拜到黄献名下,冯保不知内情,一时无法揣摩。“小的明白。”
冯保正欲起身拜谢李芳教导,李芳喝止他道:“别动,你得泡上一刻钟。”
冯保只好又跪坐下来。“我与你有几日的管教情份,因此多叮嘱你两句罢了,回头你仔细想明白了,这可是你一辈子前途的大事。”
李芳起身道,将那玉瓶儿放在盆边,“你泡足一刻钟,将药膏敷在疮伤处。明日晚上,再来此处,小白会给你张罗。”
“谢李监丞。”
冯保不便起身行礼,只好频频点头。冯保泡着手,起无暖洋洋的甚是舒服,渐渐觉得疮处如针扎般痛,他咬牙忍着,好容易熬到一刻钟,小白给他敷了药,打发他回去睡觉。冯保回去寝处,众小监都是累极了的,己是一片鼾声。唯有周海尚没解衣裳,靠在墙边打盹。冯保过去推了推他道:“你怎么不盖被子睡,当心着凉。”
周海一个机灵醒了:“冯哥你回来了?我给你留着馒头呢!”
他伸手从被窝里掏出来两个馒头塞给冯保:“那些小子们没良心,差点给你分没了。”
冯保感动,接过来在炭盆上烤着,慢慢咽下道:“你快睡吧,明儿还要继续学规矩呢。”
等周海转头睡着,他取出针线来,将自己一件内衣裁开,为自己缝制了一双粗糙的手套戴上。此时小白也在侍奉李芳就寝,不解地问道:“干爹为何跟那小子说这许多?”
李芳道:“若是十几年前,能拜在黄老公公名下倒是他的福气,可自打那年宫乱后……虽说方娘娘故去了,黄老公公也被排挤得没什么位置了,冯保本是被滕祥瞧上的人,滕祥不过是想多磋磨他几日,这两处差得可大了,我才点拨他几句,他如何选,全凭他运气吧。”
小白冷笑道:“你可真为他操心……即如此,又为何要答应黄老公公?”
李芳叹了口气道:“黄老公公如今这模样……他也没几年好活了,临老了想寻觅个传人,也是人之常情,我怎么也硬不下心肠。”
“两边都不关你的事,却搅得你左右为难。”
小白摇头,吹熄了灯。皇帝站在久违的乾清宫寝居门口,面无表情地四下观望着。滕祥站在下方心中打着颤儿,他己经竭尽所能,将四处布置得与当年毫无相似之处,就连他站在这里时,都觉得认不出来,只盼着皇帝肯安安静静地住上七八日,不要再被嘉靖二十一年那晚的噩梦纠缠。但从皇帝颊肉的微微颤动上,他觉得自己依然失败了。果然皇帝并不肯踏进去,却道:“走,去沈氏那。”
“是。”
这也是在预料之中,滕祥高声道,“起驾翊坤宫!”
翊坤宫里也早得了消息,这里宫门大开,挂了一整排红彤彤的灯笼,却没有半分喜气。沈贵妃穿戴整齐,在门前等候。她是嘉靖十年选秀入宫,当年所册封的九嫔之一,在同侪中不算得宠。她入宫之时,皇帝也还召幸过她数次,但那时皇帝一直以无子为忧,她也没能生育子女。直到嘉靖十五年前后,皇帝服仙丹得以连获龙子之时,却早己对她失去了兴趣。她按部就班地在宫里混着资历,居然也不知不觉升到了皇贵妃的位置上。但如今皇帝踏进她宫门,几乎只为了一桩事情。沈贵妃也懒得做年轻嫔妃诉思情的姿态,草草请了个安便道:“寿安入冬以来都不太好,这次御医报了凶险,妾身不得己,只好启奏皇上。”
“宁安呢?”
皇帝看了眼她身边。沈贵妃道:“她这几日一直在寿安床边守着,到底年幼支撑不住,方才臣妾见她睡着了,想着皇上不定何时过来,就让人抱去先睡一会了。皇上如要见她,我命宫人给她梳头更衣去。”
皇帝摆手道:“别让人惊醒她,朕一会偷偷看她一眼便是了。”
皇帝发了话,滕祥以下,身边众人各个放轻了手脚,随沈贵妃一路往两位公主居住的偏殿而去。这里虽是翊坤宫的偏殿,屋舍稍矮,但窗舍桌椅等一切布置都是上好的,比起沈贵妃的寝居更见精致。一掀开厚重的帘幄,内面火龙得烧暖而不燥,屋里虽然难免有些药味,却不觉得憋闷。外间坐着一老一少两名御医正尝着一碗刚端上来的药,见皇帝到来,赶紧跪下。“起来吧,今夜情形如何?”
皇帝走到这里,看着薄薄的帏幕后躺着的那个人儿,不由有些情怯。年老的御医是历年给寿安公主看脉的刘院判,他专擅小儿科,这在嘉靖朝的后宫里面,是个极重要、却又风险巨大的职位。他的若干前任,随着哀冲太子和其他早殇皇子的过世,一个个丢官流配,有的还差点被杖毙。几年前他将寿安公主从凶险的喘疾中救了回来,让他高升了院判,但也让他战战兢兢,每日里回家都要烧几炷高香,祈祷寿安公主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