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除了张居正。冯保偷眼看张居正,神态颇有点奇怪,别人或许感觉不到,张居正却觉得有趣,他仔细瞧着这小宦,觉得依稀有些眼熟,就在他盯着冯保看的时候,陈增发难,那瞬间冯保的应对尽落他眼中,这会这身形单薄的小少年眼观鼻鼻观心,在一片混乱中悄然无声退走,就像一只轻悄的猫儿,或残阳下一片转瞬即逝的剪影,他不由觉得十分有趣。冯保站的己是新生的未尾位置,待他退出,这拜圣人的仪式便算行完,此时众学生依然按序例排在堂前,等候师长训话……只除了那跪在一边的陈增。此时照例当由司礼监掌印,或翰林中资历居长者向学生们训话,今年翰林里面,以赵贞吉为首。往年翰林还会与司礼监掌印推让几番,赵贞吉却不管这许多,径自清了清嗓子,扫了一眼诸学生,开口道:“我朝太祖得掌江山,观历朝阉宦之乱,传下祖制,太监不得识字。”
这一开口,真是绝了……黄锦的脸皮忍不住就抽动了一下,就听赵贞吉抑扬顿挫,引经据典地把汉唐那些恶名昭著的太监事迹连说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在黄锦快要发作,新入学的小宦听得云山雾罩快要打哈欠时,他才语气一顿,“……故太祖有此制,然永乐年间,因皇家用尔等处甚多,遂有浩荡皇恩,开内书堂教尔等读书识字,只盼着尔等识了字,能承受圣人教化,学得前辈忠义,将来尽忠职守,安份守纪!尔等虽是内臣,然而本朝颇多名宦,或是身先士卒立得军功,或是远使异域传我大明声威,各有一番功劳,青史之上亦有其传……”他语气骤然又转厉,“却更有那如王振者,仗着在皇帝年幼时就伺候身边的情份,教唆挟持,无所不用其极,玩弄权术把持朝政,以至于酿出土木堡之惨剧,那王振身死异域,不得受凌迟之苦虽说便宜了他,但他的党羽儿孙,却个个都逃不过律法斧铖,身败名裂!”
赵贞吉这疾言厉色,唬得那些新学生面色如土,黄锦心里老大没趣,心想你这是开课讲学呢,我差点以为这是公堂审犯人。他也懒得再听赵贞吉没完没了地扯淡,见是个话茬,咳嗽一声,悠悠道:“赵学士所言,字字句句,都是修身养性鉴往知来的大道理,你们今日有幸听翰林学士们讲课,可知是几世修来的福份……外头国子监监生们都不一定能听得着呢。将来你们也要念着今日这师生之份,对老师们恭敬执礼。”
黄锦这话就是隐约的给赵贞吉脸色看了,你们将来就算当了阁老又如何,还不是要等着司礼监的朱批行事?骆文盛与赵贞吉是同年,他性子恬淡,虽没有入阁的野心,但也觉得赵贞吉语气太硬,赶紧道:“下官瞧着今日堂中学生们都颇为灵秀,若能作育出一二如黄公公般忠贞有为的名宦,亦是教学之乐。”
赵贞吉拉长声调颇不满地道:“都道内书堂学生皆是内庭精心选送体貌端庄的,为何竟有在圣人跟前失仪的混了进来?”
黄锦目光往跑在一旁的陈增身上扫了眼,本来他也觉得丢人,并不想管陈增的事,但被赵贞吉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通,他又起了点护犊子的心,向着管教太监道:“去把那个刚才失仪的唤来。”
管教太监将陈增唤了来,陈增战战兢兢抬眼看了眼黄锦,弱弱地叫了声:“掌印公公。”
黄锦板着脸问道:“我且问你,你今日是为何犯错?”
陈增一听便知黄锦这是让自己扯个理由,便好饶过,他倒是想说自己一时突发腿疾,但他平素在司礼监当差,腿脚最是灵便不过,这理由自己也觉得有些牵强,何况若是他说自己突发腿疾,岂不是凭白给自己戴了顶“体貌不端”的帽子?陈增在那里苦想,队伍里面马广也十分焦急,但一时也没有好主意,忽的就觉得有人在背后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他回头一看,见是冯保,不由一愣。冯保极轻声道:“梦圣人而欢喜。”
马广有些吃惊,道:“你……”“想不想拉他一把?”
冯保向陈增使了个眼色。马广咬咬牙,提声道:“请掌印公公许小人代陈增陈情。”
黄锦一眼看到是马广,皱眉道:“我问他话,怎的轮到你答?”
马广往前拱手道:“小人与陈增同居一室,昨夜听得他梦话连绵,似是圣人点拨他道理。想是今日在圣人像前上香,心有所感,欢喜得失了态。”
陈增一听,感激涕零,心想果然是好兄弟,给我想了这么好的一主意,连连点头道:“小人,小人一见圣人画像,与梦中一般无二,心中讶异欢喜不胜,故此……”这番话当真十分堂皇,若是迷信一点的人,不免觉得陈增能得圣人入梦指点,将来必成大器;便是不太信的,难免也觉得这人确实一心向学,其情可悯。黄锦也颇惊讶这小宦竟能想出来这么无可指摘的一个由头来,更觉自己眼光不错,他笑盈盈看向赵贞吉道:“赵大人,你看……”赵贞吉哼了一声道:“但愿他真能听得进圣人教诲才是。”
便也算放过了。这番开课训话时间己经长得超出预期,黄锦开始觉得自己的膝盖有些吃不消了,便道:“时候不早了,大家分班开课吧,我回司礼监办差去了,告辞!”
前几科的学生们便在各自学长带领下去了自己的学堂,新入学的小宦跟着张居正来到最北面的一间学堂中。学生们向张居正行过礼,端端正正坐下。张居正坐在堂上点名,扫视下面这些孩子们,他们大多是十岁上下年纪,看得出来大部分都是贫家子弟,虽然坐得端正,眼神却有些怯怯的。今日上演了起伏回转几出好戏的那三个学生,年岁略大,气质也稍异。张居正看着默默坐在最后角落里依然用惆怅眼神打量自己的冯保,和抢在最前面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上,目光热切地就差没摇尾巴的陈增马广两个,不由觉得这一个月的任教会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