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面沉如水，尚梦小声道：“这小子好生无礼……”审讯犯人，总得在犯人最累困饥疲，又或颜面丧尽之时，才有一击必获的奇效，黄锦不让学生们出课堂，倒也不是他的疏忽。不过冯保方才这几句似在有意无意提醒他，他总归有老病的一天，而将来的内庭实权太监，大部分都会出自这些内书堂学生之中。他或许能封杀得一个两个，绝可能封住得这一整批内书堂学生晋升之路。今日这事做得过份，将来难免要背上怨恨。黄锦想到这里，便对锦衣卫吩附道：“让他们十人一队，逐队出来如厕，全程严密看管，休得让他们串供。”
锦衣卫一边领命，一边想着要押这些小公公如厕不由皱了皱眉头觉得晦气。尚梦巴结道：“掌印当真爱惜小辈。”
黄锦不由叹了口气，想到滕祥等人，心道：“我手下若有当真才堪大用的，接下来二十年无忧，又何需去结这份善缘。”
这时众学生己在锦衣卫押解下出来排队如厕，虽说个个急得不行，但见着冯保，还是不约而同地礼让他先。便是平时不将低级学生放在眼中的那些甲字班学生，看冯保的目光也都带着些钦敬。冯保从高淮身边走过，对他略为注目，高淮与他对视片刻，在锦衣卫发觉之前，先微微点头。冯保便知高淮知晓轻重，放下心来。黄锦与尚梦审了个通宵，将所得口供整录妥当，便往西苑复命。嘉靖皇帝起得甚早，沉甸甸两个眼袋悬在眼窝下，显得焦虑郁躁了一整夜，不得安睡。滕祥服侍着他刚刚洗漱完毕，正用早膳。滕祥白生生的脸膛上红了一块，也不知是不是挨了巴掌。黄锦便越发小心翼翼地奏报道：“禀皇上，奴婢领命彻查了内书堂，获知那传言是七月底便在内书堂传开，确实要比别处为早。”
皇帝面无表情地道：“到底是谁先传开的？”
黄锦陪笑道：“确切是谁，倒还没查出来，如今列了张名单，上面有众人指证的最先传言的五名学生，奴婢的意思是，内书堂学生三百多人，如今尽数扣押在内书堂也不是长久之计，这五名嫌疑最重的学生收押了再审，内书堂可以恢复正常教学。”
皇帝一拍桌案，桌上的粥菜四处溢乱，喝道：“你审了一天，就是这个结果？”
皇帝对黄锦素来客气，这样疾声厉色，己是许多年不曾有过了。黄锦心头一颤，道：“奴婢无能，只是事关重大，不敢贸然结论。”
皇帝阴郁地道：“昨夜太子又昏厥了数刻，是郭述施了金针才拉回来的。”
黄锦窥着皇帝脸色，小声道：“奴婢听说一桩传闻，上回太子昏厥，郭院使本奉命值守东宫，却被裕王叫走了一两个时辰，不知……”皇帝挥了下手道：“他是去寿安那里了，这事宁安跟我说过。”
黄锦不由懊恼，又瞥了眼滕祥，心想滕祥整日在皇帝身边，却连这件事也没打听到。皇帝这时缓过气来，又道：“朕的子女，如今剩的不多了，事关重大，你郑重审讯是应该的。太子病重，身为兄弟的毫无孝悌之心，惦记着东宫大位，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教朕如何能……”这时就听外面小监禀报：“御马监掌印陈公公求见。”
皇帝道：“莫不是大同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宣。”
陈洪入内，一脸倦容，似乎也不知通宵忙碌了些什么，进来跪拜道：“奴婢有桩紧急的事，贸然求见。”
皇帝问：“可是大同有什么新动静？”
陈洪环顾众人，颇有难色。皇帝厉声道：“有什么事就说，这殿中的几个人还敢泄密不成！”
陈洪小声道：“昨日奴婢在御马监听人议论，说太子……”他为难地抬眼看了看皇帝，“说太子命中无东宫之福，说当年司礼监送册封裕王的圣旨去储秀宫时，却发现拿错了册封太子的。如今太子病重己有多日，想来将来必是裕王入主东宫，可见冥冥之中早有预兆。”
御马监的内官，要么在京营监军，要么驻各地为镇守太监，在宫外的众多，御马监都听到这传言了，只怕宫外也是流传不少了，皇帝更是恼怒。陈洪似乎没看出来皇帝愈来愈恼的神色，继续道：“奴婢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说法，震惊无比，便好生在御马监查了一番，查出来最初传这话的，是司礼监刘二，内官监苏愈这两处。”
黄锦怒道：“怎会是我司礼监……”陈洪摇头叹气道：“当年往两处送圣旨，是司礼监送的，也必然得是司礼监的人说出去，才能取信于人吧？”
黄锦脸色铁青道：“此事皇上己知悉，并令我查办。司礼监自会侦办。”
陈洪似乎痛心疾首道：“总是奴婢无能，不能见微知著，替皇上分愁解忧。”
皇帝幽幽叹了一声：“你不错了，这案子，黄锦没查出个所以来，不如就交了陈洪办去吧。”
黄锦一听扑通跪下：“皇上这是看老奴年老无能了吗？老奴执掌着司礼监这些年，自问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恳请皇上再给老奴一个机会！”
皇帝想起自幼陪侍的情份，又想着若是将此案交给陈洪去办，不免显得疑心黄锦包庇纵容，也太过伤他面子，便道：“便交你二人合力吧，黄伴掌着东厂，调度上方便些，还是以黄伴为主……起来吧，莫又跪伤了腿。”
黄锦听到皇帝这般说活，热泪盈眶，抽噎了好一会才哆哆嗦嗦站起来。司礼监与御马监同审此案，此案便沸沸扬扬，再也遮掩不住，在宫中轰传起来。内书堂学生们被解禁放出，另给假三日让他们休整。一出内书堂的门，冯保就看见杨金水身边站着小白。自打小白去了尚衣监，不在李芳身边，冯保这些年甚少能见到小白，杨金水见到他赶紧搂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会，见他除了憔悴些并无他状，不由松了一口大气。小白还是那般冷言冷语：“周海呢？”
冯保道：“他应该马上就出来了，这次东厂押走了五个人，并无周海在内。”
果然即刻听得身后周海欢呼一声：“白师兄！”
冲了出来，吊在他脖上。小白翻了个白眼，将他扒拉下来道：“还好你这活猴没被逮了去，要不师傅又得为你愁死。”
杨金水亦在一旁频频点头道：“公主本说要去西苑见驾，我好容易才劝下她，要不还不知惹出些什么事来。”
冯保心中感动，给杨金水和小白作了个揖道：“有劳师叔，小白师兄为我牵挂了。”
周海叽叽喳喳道：“你们不知道，这回冯哥可出风头了，咱们内书堂的学长们，全都得领他的情呢。”
就将他给大家伙争取上茅厕一事说了出来。小白冷笑：“这风头出得算什么，往后给冯保取个绰号，岂不得叫茅厕学长。”
杨金水没忍住，笑得整个人快背过气去，冯保给他拍胸，旁边传来两三零星笑声，冯保一看又是孙隆一伙，不由又想起那天和周海商议时，似乎就是他一旁出没。冯保没好气地拍了下周海的头道：“这回差点被你连累死，快回去吃饭吧。”
周海讪讪地摸摸头，告辞随小白而去。杨金水带着冯保回到翊坤宫中，宁安公主看到他回来，抚了抚胸口道：“你没事吧？”
冯保感激跪拜道：“惊扰公主，奴婢万死。”
宁安拉他起来道：“少来这些套话，我等着你回来陪我去见裕王呢。”
冯保愣道：“去见裕王？”
宁安道：“他那性子，若是听到这桩事，父皇便是不问罪，自家先要吓个半死。你陪我去给他壮壮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