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鸾亦用蒙语回他：“此前与大汗在大同城外欢别，十分想念，近日得了大汗行踪，故此相随而来。”
把汉那吉纵声长笑道：“你如此仰慕大汗，何不将大同献了大汗，大汗论功行赏，少不得你一个万户之分？”
仇鸾被这一问问得有些狼狈，却依然笑容满面，拱手道：“山野荒鄙，聊备酒菜，请王爷入内晤谈。”
把汉那吉冷笑着挥动长鞭道：“谁要吃你家酒菜，大汗驻军于此，你若不想账下听令，便给我滚得远远的，莫要让大汗的孤鹰看到你，否则没有什么情面好讲。”
仇鸾诺诺而己，把汉那吉却不多理他，拨转马头，率众径往来时路去了。仇鸾目送他们远去，目光转冷，似乎若有所思。他身边一名亲兵忿忿道：“大人，这蛮子们忒无礼了，咱们兵马数万，哪里就怕了他们不成？如今他们深入京郊，咱们若是一击功成，还能得个勤王救驾的首功呢！”
仇鸾手用力往下一挥，喝道：“不要说了，回去再议！”
待仇鸾率众走远，张居正方觉得掌心捏了一把汗，仇鸾与蒙人的瓜葛竟似比他想的更为深入。张居正与苏福并护卫们亦沿着石隙穿行，走了一炷香功夫，总算眼前开阔，现出一个山谷来。山谷上方山石崔巍，遮天蔽日。一道清泉从山壁间潺潺流下，泉水边是一处山洞，山洞角落里堆放着些蔬果，此时青年架了一堆枯枝生火，上面吊着个陶罐，煮出南瓜甜糯的香味。李时珍抱着婴孩在一旁叮嘱道：“细细地熬软烂了，这孩子太小，克化不动。”
青年见张居正等人到来，跪倒在地大礼参拜：“张庶常救我侄儿，收葬我母亲哥嫂。大恩不言谢，但求有机会让游七舍命相报！”
张居正道：“家国不幸，百姓遭殃，任谁遇上都会竭力相助，不必放在心上。你们庄子是怎么出的事，你又为何孤身在此？”
游七哽咽许久方将近日之事说了个大概。游七家中略有田产，家人务农为生，本也指望游七有些出息，让他读了两年私塾，却并没考上秀才。游七性子活络，读书虽不成，算账倒精明，便在附近做些小生意，收了邻近几个县的蔬果用马车载了，往京中贩卖。十二日他在怀柔获知古北口被蒙人攻破，便连夜携货物赶回家中，在路途遇到鞑子出没，知道带着货物绝计赶不到他们前头，便将货物藏在这处山谷里，自己骑马赶回庄子里唤醒老母与哥嫂。游七让哥哥先携家人逃走，自己去通知庄中乡亲。庄中人还在将信将疑，蒙人大军就杀了进来。游七带着数名乡亲侥幸逃入山中，本指望能去山谷里靠着贩运的蔬果藏匿些时日，却遇上仇鸾的兵马。乡亲们起先见是大明官军，喜出望外，以为他们能救下庄子，没料到这官军却将乡亲们尽数杀绝，只余游七侥幸逃脱。游七忿恨道：“这群兵将也不知是哪里的，不敢去和鞑子交战，杀起乡亲们来倒是狠！”
他想想那时惨烈情形，忍不住又抱着婴儿呜咽起来。张居正握紧拳头，不由想到此前明玉临死前说的那番话……“仇鸾？他有什么本事，哦，他在大汗面前跪得比谁都快，或许能算是一桩本事吧。”
苏福不解道：“仇鸾到底想干什么？他畏敌不战，可以龟缩在大同，如此快地跟了来，却躲躲藏藏不惜杀害无辜百姓隐藏行踪！”
张居正思忖一会道：“若是明玉所言为实，他重赂俺答退兵，没料到俺答收了钱却攻破了古北口，他当然知道事情大坏，朝廷事后追究起来，他必定逃不掉抄家斩头的罪名。他有心勤王挣点功劳将功抵过，可终究是不敢与鞑子为敌，如今藏在这里观望吧。”
苏福冷笑道：“他要观望什么！莫不是想等着鞑子攻破了北京城，便要当个从龙功臣不成？”
张居正道：“这也未尝不是其一。”
苏福哑然，半晌后方骂了句娘。他起身将这山谷情形看过，回来对张居正道：“这处极隐蔽，有水草可供马匹食用，亦有蔬果饱腹，当可容你们藏匿几日。待我去打听下外面的情形，找条安全道路，再来接你们进京。”
张居正纵然忧心如焚，也只能勉强答应下来。京中朝臣们得知俺答己至京郊一事，连夜写了无数奏章，无不挥洒出他们最佳的文字功夫，妙笔生花般轮着将皇帝、内阁和边镇骂了一通。就算严嵩老奸巨滑，徐阶最能养气，连续看了一叠这类奏章后也心浮气躁。徐阶看到赵贞吉的那一本，指着鼻子骂内阁养奸为患，实在也吃不消了，“啪”的一声扔到了桌上。就在他努力闭目平息心境，挣扎着去摸下一本时，西苑又传召，他如释重负地站起来，虽然面上还端着阁臣的架子，但从来没有这么想离开值房。到了紫极殿，除了陆炳，昨日见召众臣都在，徐阶不由寻思陆炳是不是没有获召。不一时孙宏搀嘉靖皇帝出来。皇帝端坐龙椅上，双目无神，显然一夜没得安睡，这时见了众臣，满含希望地问道：“众爱卿，军情如何？”
陈洪奏道：“启奏皇上，昨日顺义监军杨增逃回，带了俺答的书信回来，还请皇上过日。”
说是逃回，但听起来这位监军多半是被放回来送信的。皇帝听着有气，喝问道：“贪生怕死之辈，还回来作甚？凭人浪费朕的粮食！”
陈洪道：“皇上，杨增他曾报上古北口军中有奸细的情报，不无微功，只可惜来得极晚，奴婢虽派了人去查，到底迟了一步，还请皇上赏脸召见他一回。”
陈洪忽略了古北口有异样的情报，内心忐忑了几日，昨日杨增逃回来，他接见此人，连吓带哄了半日，确保此人不敢将此事说出去，今日方来报给皇帝知晓。皇帝虽然暴躁，但俺答有书信传来，总归有议和的希望，虽伤颜面，但如今这时候，颜面哪有性命紧要。众臣劝告一会，皇帝终于沉着脸宣了杨增。不一会杨增入见，看服色应是御马监的掌司，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神惶乱。他一进来便跪地号啕：“皇上，奴婢万没想到还有命来见皇上！”
他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大通，说得边军皆怯懦贪婪，唯有他传情报在先，奋勇杀敌在后，失手被俘怒骂俺答但求一死。俺答所部上下，无不敬他英雄了得，将他礼送而出。众人看着这杨增细如麻杆的胳膊腿，自然全数不信，但皇帝听着这段不知从哪个传奇话本上学来的故事，竟是有滋有味，十分动容。皇帝缓颜道：“这般说来，古北口之失倒也怪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