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晟巡完丙字班的考场出来,秦明雷追了上去,欲言又止。潘晟笑道:“可是想问我这次出的考卷为何如此之难?”
秦明雷连连点头。潘晟道:“内书堂停课两个月,他们若是各自不废学习,如今这难度就是正好。”
秦明雷道:“这个我也明白,可是冯保……”潘晟道:“冯保的进度理应比其他人更快一些。”
秦明雷诧异道:“莫非这次月考的卷子,潘学士全是因人出题的?”
潘晟失笑道:“也没那么细,分那么细岂不是累煞我也。各班学生大部分学力相似,只分得出上中下三类,偶尔有几个特别拨尖和特别差的,才需要额外出题。”
秦明雷不由汗颜,他自然能做得到针对丙字班的学生学力单独出题,可他带丙字班己有一年,而潘晟来内书堂不过半个月,与这些学生根本就还不熟。他当然知道潘晟来的头一日就要了所有学生在休学前的作业去看,但半个月内对三百余名学生了若指掌,这费的功夫和看人眼光,却着实不容小窥。秦明雷拱手道:“潘侍讲可当真是身体力行了夫子‘有教无类’之说,佩服佩服。”
心里却想:“幸好潘学士没去吏部,若是他当了吏部侍郎,三年考评下来,得有多少官儿们忧惧不安。我等虽负责教授这些内学生,但他们到底不过是内侍,学多学少看他们各人造化了,何需如此较真。”
潘晟笑道:“你必定在想,教内书堂无需这般较真,只是一来我这人习惯了,凡事不做,做必得全心全意。二来内学生们虽不能立于朝堂,但内庭权重己是本朝积习,若是他们多些学问修养,将来外出办差时也能对当地官员百姓多些好处。”
秦明雷虽不像赵贞吉那般古板,对内学生中聪颖如冯保等人亦颇多爱惜,但他毕竟是正经翰林出身,对于司礼监的朱批之权,与其他正途出身的朝臣一样,都耿耿于怀。他不以为然道:“内学生再如何勤学,岂能与十年寒窗的进士们相提并论,将治国安民寄希望于他们身上,岂不是本末倒置?”
潘晟依然笑眯眯道:“朝臣们怎么想是一回事,皇上是怎么想又是一回事。我朝这些年来形势大体如此,眼下也没什么废止后庭参政的机缘,大势之下,我能做的便是教好这批学生,那也比空谈贬骂宦官们强些。”
这番话与秦明雷素日所闻所想大异,但若说潘晟特立独行,他身上却无一丝狷介之气,还真是让他不知如何评价此人才好。秦明雷揖送潘晟去了乙字班,自己重回课堂上巡视,见众学生无不愁眉苦脸。往常这种时候,冯保总是淡定自若,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这时他的眉头皱得比所有人都深。秦明雷都不由心疼起来,这孩子还真没受过这样的搓磨吧。这天直到钟声敲响,还有一半学生题都没答完,冯保也十分狼狈地在钟响时匆匆写完最后几笔。大家向秦明雷行礼退出考场后,个个神色恍惚,煎熬之苦不亚于被黄锦抓去审问的那一天。高淮主动跑来找冯保道:“今天有好多没学过的内容啊,我都考懵了!‘罔以辩言乱旧政,臣罔以宠利居成功,邦其永孚于休。’是《尚书》哪一章的?”
冯保随口答道:“《商书·太甲》下。”
高淮一拍脑门,绝望道:“完了完了,这回别说升班,不去罚跪就不错了。”
但他马上又觉出不对来,纳闷道:“我看你也答得不轻松,这些你不是都学过了吗?”
冯保苦笑道:“我的考题……和你们不一样……”冯保这时己想明白了潘晟的用意,潘晟那张弥勒佛般的脸,在他心目中可比赵贞吉那黑锅似的脸可怕多了。不过他想了会,又安慰高淮道:“你瞧大家都考得不怎么样,法不责众这个……”但冯保又想得过于乐观了,潘晟倒没有来掌嘴罚跪这一套。他只是在月考结束后,并没有如往年那样开始放年假。往年腊月初内书堂就会放年假,宫中年底忙碌,可以让小太监们各去领些差使赚些赏钱,也好在正月里赌钱吃喝。但潘晟却宣布年考大部分人成绩不甚理想,今年内书堂八月到九月放过假,该在腊月里补半个月的课。宫里其实早就习惯了有这么一批人手可以做些年底算账誊写的活,没奈何被潘晟扣下了。黄锦亲自来跟潘晟说情,潘晟不徐不疾有条有理地跟他说了半个时辰,黄锦因有话在先,内书堂学生一切以学业为上,便也败下阵来,令各监不要指望了,各自加班加点做事去。这一个月,潘晟十分有耐性地去各个班上,拿着各人的卷子,将各人唤来面前,一一指出其中错讹之处。他博学多才,说话又风趣诙谐,谈古论今之际本该令人如沐春风,但他讨论的是自己写错的题目,那感觉可就绝谈不上美好了。轮到冯保时,潘晟指着卷子问道:“‘惟助成王德显越’,倒不知你释义中的‘成王’是什么解读?”
《尚书》用词古奥,一向最为难懂。冯保对这一句确实拿不准,后来请教过秦明雷,当然知道自己闹了个笑话。这句应解为“惟愿助成,王之德显越。”
这时听到堂下窃窃私语,他素来在学业上远胜同侪,这等难堪情形于他还是头一回,他脸色涨红,只有默默垂首道:“学生自学到此处,因无师长可请教,望文生义解错,请学士责罚。”
潘晟微笑道:“所以你是说这里弄错不怪你,因为你自学吗?”
冯保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当然是这个意思,于是闭嘴不言。潘晟却又指着“王伻殷乃承叙万年,其永观朕子怀德。”
这一句道:“这处倒真是为成王祈福,你也并没有解错,何以上面那句竟错了呢?可见你并不是不会查阅诸家解析释义,只是不用心罢了。”
冯保咬紧嘴唇,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潘晟瞧着他问道:“我说你不用心你为何不服?难道要我说你蠢笨吗?”
冯保这两个当然都不乐意承认,于是鬼使神差道:“学生读《洛诰》一章时,遇到读不通之处,向从前教过学生的老师写信求教,故此此处得通,而读《酒诰》一章时,京城危急,不得通音讯,故此解读不对。”
潘晟饶有兴趣地问“哦?这位老师是谁?”
冯保道:“在丁字班教过学生的张庶常。”
潘晟略点头道:“明日我去翰林院,当去查证此事。”
冯保一点也没觉得潘晟只是说说而己,他必定会真去问张居正。冯保咬着嘴唇,他说的是实话,当然不怕潘晟去问。只是张居正回京以后,他不知道自己之前寄去江陵的那些信他到底收到没有,没有回信是不是因为太忙碌懒于应付他这些琐碎的问题。他如今反而怯于写信问侯他的情形,有时候又会觉得曾经亲切的师生通信都只发生在想象之中。若是潘晟当真去翰林院问了张居正,应该会是近来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接触吧。冯保心中有着淡淡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