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忐忑不安了好几日,着实忍不住,故意撞见潘晟请安问好,潘晟待他和颜悦色,还送了一本自己标注的《尚书》给他,让他好生准备明年年初的升班考试,却只字不提张居正。这时内书堂的学生们正被潘晟整治得死去活来,听到他的笑声就绕着走。大家见着冯保自己凑上去,不由大为诧异。冯保抱着书回到班上去,嘴角情不自禁噙着笑意。同学们见了面面相觑,不由疑心他着了魔。冯保心想,张居正必定在潘晟面前为他说了许多好话吧。这时他先前那点赌气的心平复下来,心想张居正一路回来辛苦,自己倒不写信问侯,其实是自己矫情了。冯保欢欢喜喜地打着腹稿。然而当他漫不经心地翻动潘晟那本书的时候,一封信掉在了桌上。看到上面的字迹,冯保不由屏住呼吸。好一会,他才将信封拿起来,脑子里闪过潘晟那张笑眯眯的脸,不由恨得牙痒痒的,心里又有一丝按捺不住的窃喜。拆信看了几行字,他这些零零碎碎的小心思如日出下的薄霜,不期然化得无影无踪。冯保怔怔地想:“张先生那封上疏不知写成什么样了,好想讨来瞧上一瞧。”
这日课毕,潘晟召了六个学生到他值房中,冯保稍稍瞥过一眼,除了自己都是甲字班和乙字班的。诸人面面相觑,惴惴不安。潘晟翻着名册点过一道名,和蔼可亲道:“我知道我留着你们补课,你们必定在心中抱怨我挡了你们当差赚钱……”学生们赶紧稀稀拉拉地说了句:“不敢。”
潘晟摇头道:“我眼下确实挡了你们赚钱,这有什么好不敢说的。只是督促你们严格些,你们眼下少赚了小钱,早日结业得了正经职务,却能赚上大钱。”
这话虽不是忠君报国的正理,但潘晟说得坦然自若,学生们站得越发端正了,齐声道:“谢潘学士成全。”
潘晟点头道:“前几日司礼监黄掌印跟我说,年底事多,司礼监需要人去做抄录整理的活,人手不足。你们几个的课补得差不多了,也算是各自班上字写得较好的,我这就推荐你们去司礼监抄录,你们务必好生当差,别折了我的脸面。”
众人一听喜出望外,往年司礼监在内书堂挑人去办事,大家都是抢破头,少不得给管事的公公们塞些孝敬,又或倚仗着师傅的情面才能入选。潘晟荐了他们去,又扣着其他学生继续补课,司礼监自然得把他们接收下来。这七八天若是能在诸位大铛面前出头露脸,结业后没准就能顺顺当当进了司礼监。而冯保心中的欢喜,才比旁人更胜几分。甚至看着潘晟的眼睛有些心虚,莫名觉得潘晟便似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专门成全他的。潘晟领了他们去司礼监,黄锦那里正忙碌不堪,听潘晟一说,自然顾不上挑剔,着实谢了他好几句将他送走。这几名内书堂学生自是出挑的,黄锦扫了一眼都能叫上名字来,而冯保便是在他们这群里面,也是黄锦顶顶熟悉的。黄锦当然不乐意让陈洪的师弟进司礼监,但这会不过是临时进来办差,又是潘晟荐来的,总不能将他退回去。黄锦只好咳嗽几声,唤了尚梦来道:“下半年不要紧的折子,交给他们誊录。”
国朝中期以来,历年各地官员奏折,由通政使司汇总交于皇帝过目交付内阁商量处置,内阁给出意见贴于奏折之上,此名贴黄,递送司礼监。司礼监代皇上以朱笔批复,即所谓朱批。批复后的奏折最终会交内阁存底,司礼监交付前却也要誊录其概要,编排目录,以备日后查询。这桩事琐碎细致,算是不急之务,平日里若忙,往往便搁置下来。到了年终时一查,还只编抄到七月份……这当然是今年进了八月,便被俺答入侵一事搅了个天翻地覆的缘故。尚梦一点人头,正好六个学生,一人抄录一个月正好,就按班次高低分派下去。冯保最幼,被分到十二月的,他存了个心眼,张居正信上说他是回京后一个月内交的上疏,那便是九月份的。那个月事最多繁杂,奏折自然也最多。冯保主动提出与分派到九月的甲字班张维交换,张维讶然地瞧了他一会,道:“九月奏疏繁浩,你尚年幼,怕会累到你。”
张维刚满二十,在如今的甲字班里面算是极为拔尖的,生得又文雅秀气,早些日子被预选了东宫伴读,只是太子亡故,东宫事务一切停滞,于是他只好继续在内书堂呆到结业。冯保的用意不能明言,只好胡乱编排了一个:“若是我做的活多些,便好去求掌印公公多发些赏钱……我师傅今年是新年,须得去庙里多烧些香纸。”
张维一听也不疑有他,便与冯保换了。冯保按捺住在里面翻找的冲动,一本一本抄录着,渐渐的他心情变得糟糕起来。九月间奏章最密集的是山西到京郊受侵害的各地上报,就算经过了官员们的精心修辞,依然看起来惨不忍睹。冯保在宫中倒是听说过许多,但又哪里能看得到这么多翔实的数字和事例?赵贞吉出城督战到他被贬出京去的前后,弹劾仇鸾,仇鸾申诉和赵贞吉自辩的奏章也是好大一堆。冯保早先自陈洪那知道此事背后的缘由,再看群臣争执的表面文章,不由觉得满纸荒唐。张居正信中所言那句“返京途中所见惨状,梦寐之中常自惊醒,而朝中诸事曲折幽微,不忍细叙。”
不由浮现脑中。冯保埋头苦抄了数日,这日天晚欲雪,司礼监己将举灯,一同抄录的内书堂学生们大都完工回去,他手边却还有数封。当他又拿起一本时,终于看到了“论时事疏”这四个大事。冯保深吸了口气打开,便见那笔熟悉的小楷写着“其大者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疾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亏,其他为圣明之累者,不可以悉举,而五者乃其尤大较著者也……”冯保凝神静气地看着,忽听得身后传来一人嗤笑:“我只道你看什么看得这么仔细,却是那位指点江山的张庶常的宏文吗?”
冯保怒转头,见马广陈增二人在他身后挤眉弄眼,嘻嘻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