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上下打量冯保道：“这一年不见，长高了许多啊，再过些日子，怕不是要比我高了。”
冯保勉强控制住自己，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先生身子可好些了？”
他不提还好，提了张居正又咳了起来，苦笑道：“进，进屋说话吧。”
冯保掺着张居正进屋，觉得衣袖空荡荡的，臂腕瘦若枯柴。冯保嗔道：“这些天了，先生的病还没好些吗？我听说李神医都来看诊过了。”
游七端了茶点进来，闻言笑道：“果然，连冯小公……公都知道这桩事了，李神医岂能不恼？”
张居正摇头，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道：“李时珍那方子我没法用……”冯保问道：“李神医开的方子是什么，可有什么禁忌？”
张居正将李时珍让他回乡一事说了，冯保愣了一会道：“先生满腔抱负，怕是不肯困守乡梓。”
这时游家小儿趴在门槛上，看着桌上的点心叭叽嘴，游七小声骂着跑过去撵他。张居正招手道：“过来。”
小儿喜滋滋颠颠地跑过来，张居正取了一块奶糕给他。他一口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老高，眼睛都快淹没了。游七摇头，对张居正和冯保道：“小人抱他出去，不教他搅了公子待客。”
张居正微笑点头，游七将小儿抱出，顺手把门关上。张居正指着关上的门道：“那小儿是我返京时救下的，他在全家人尸体边饿了两天，被李时珍救活过来，自打进京后就十分犯馋，吃什么必要吃到吐为止，几个月了，至今也没能把这毛病改掉。”
冯保情知这番话是回答他那一句“满腔抱负”，两人虽久别重逢，却只三言两语间，又回到了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氛围。冯保幽幽道：“先生将这些事看在眼里，丢不开手，但总归要先养好自个身子，先生仕途还长，活得越久，能做的事便越多。”
张居正一口茶喷出来：“你如今倒是越发老气横秋了，我差点以为在听长辈教训呢。”
冯保瞥他一眼道：“先生的长辈们要是知道先生冒险返京，别说教训，拿大杖打怕也是有的。”
冯保这一说张居正倒有一丝愕然，他先前写了报平安的书信回去，原是预计会被张文明回信骂上一顿的，但几个月过去了，家里竟没有什么书信回来，他不由想着：“家里莫非出事了？”
他又摇了摇头，若真是出了什么事，更不应该没有书信来吧。张居正定定神道：“大过年的，咱们好难得见上一面，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你这一年过得如何？”
他旋即想到，黄献过世，冯保奔波忙碌了许久丧事，自然也过得不能算好，不由自悔失言。冯保嗯了一声，却略过黄献不提，道：“转进丙字班后，其他也罢了，只是《尚书》学起来有些为难，我看秦学士也不喜欢这个，他倒与我有一处相投，说起诗赋便高兴……”冯保说着这些日常琐碎，声音清清淡淡，不时有妙语，就像清瀑叮叮咚咚绕身而过，令人听着愉悦之极，张居正不时会心一笑，插上两句。这一年冯保服待裕王时候甚多，不免又说起裕王种种，惋惜道：“裕王本性宽和仁善，可惜了……”他说到此处觉得随口评论王爷十分不妥顿住。张居正听的入神，又追问下去：“可惜什么？”
冯保只好硬着头皮道：“可惜以他的身份，宽和了就难免要受人摆布。”
张居正的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点头道：“他如今虽没太子之实，但看情形多半落不到旁人头上，有至尊之位而无主宰天下之心，不是他自己也不是天下人的福份。”
冯保暗自失悔，好容易陪着张居正半日闲聊，却又扯上令他忧心劳神的事儿。他强笑道：“虽说如此，我也觉得裕王要比景王好多了，摊上景王这种爱生事又没担当的主子，那才叫有苦无处诉呢。”
话开了头，便再也收不住，将二王间事林林总总说了一通，张居正摇头道：“皇上若不快立太子，令景王就藩，宫里从此难免多事啊，你得小心从事。”
冯保点头道：“这个自然，师叔常常告诫我小心。不过陈师兄也说过了，待我从内书堂结业，就让我去御马监，以后不在裕王身边服待，便是出什么事也轮不到我头上来。”
张居正道：“裕王这么喜欢你，怕是会点名你去他身边吧？”
冯保略犹豫，这确实是他近来时常会想到的，他道：“论起来我如今是服侍公主的人，我的去向，总也要公主发话才算数。到时候且听公主安排吧。”
张居正：“你即说宁安公主与裕王兄妹感情好，那多半会将你顺水推舟给了裕王。你若是能稳稳地扶持裕王登基，将来在内庭的前途也会更好。此事有利有弊，照我看来，还是利更大些。皇上只要不是存心废长立幼，裕王都没有大事，裕王没有大事，他身边的人也护得住。”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不免又咳了起来。冯保见张居正诚心诚意在为他前途费思量，不由感动道：“到我结业总还有两年呢，那时再说吧。您这会喝两口茶歇会嗓子，我弹一曲《洞仙引》给您安神。”
张居正点头，指着一旁案几上盖了罩布的琴道：“这琴放在我这里是明珠暗投，也只有待你来了才能派上用场了。”
冯保净手调弦，凝神下指。黄献过世这半年，虽诸事烦扰，他在琴艺上反而精进了许多。一来宁安公主好听他弹琴，常督促他练习；二来他从前有心事时黄献总看在眼里会劝解几句，杨金水侍他虽也甚好，但总不及黄献的细心，于是心情抑郁时，他便总要弹上几曲，聊以遣怀。此时这一曲《洞引仙》，他弹得行云流水毫无滞涩，张居正闭目静听，只觉得腋下生风般随着那曲调飘摇飞举，一时世间万事皆不萦怀，胸臆间皆是一片清凉。忽有杂音传来，冯保下指一顿，这神仙般的意境浑无。张居正不由微恼起身开门问道：“什么事？”
便见游七开了门，放进来一个浑身缟素之人，张居正愣了一下认出来是王安，不由一下子头晕目眩。冯保奔过来扶住他，唇舌战战，也不知说什么好。王安奔过来扑倒在张居正脚下号哭道：“先生，娘子，娘子难产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