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对这个名字十分茫然，张居正倒依稀有点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戚继光道：“先生以一人之力阻拦乡民械斗，戚某十分佩服，方才没及时呵止手下兵士，冒犯先生，还望恕罪。”
何心隐摇了摇头道：“小伤而己，无足轻重，戚将军不必在意。鄙人路过此地见一山之隔二姓，操械相残，不忍置之不理，故此与他们讲些道理。”
他转过身去对两边目瞪口呆的乡民道：“欲求太平之世，当老者相与以安，朋友相与以信，少者相与以怀……”他一讲起学问来，声如金石锵然，整片山坡上人人听得字字清晰，神色端庄肃穆，俨然一派学术宗师风范，哪里还能见到方才力破军阵的威武？两边乡民听得似懂非懂，头晕耳鸣，只是何心隐方才大展神威，谁也不敢再上前挑衅，个个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张居正听了几句，骤然想起徐阶说过的一个人来，他强自按捺着，等何心隐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地说完一个段落，上前一步拱手道：“不知先生可是王泰州门下？”
何心隐似乎还意犹未尽，要继续苦口婆心劝导这些无知乡氓，不过听到张居正提到王泰州，还是恭敬地回了一礼道：“正是先师。”
张居正自报名号道：“学生座师徐华亭，早年曾从泰州先生求学，今日相见，喜不自胜。”
王阳明心学一脉传人中，王艮最为知名，他在泰州讲学时，四方听讲者众多，少年时的徐阶也是其中之一。何心隐这番论述，虽非心学本源，但徐阶也略约向门生们提过一二。王阳明本人文武双全，兵法娴熟，传说中还精擅武技。但他的门生都只学到他的学说，并不曾听说有人传习到武技。这何心隐身手如此高明，倒是让张居正不由遐想起王阳明当年风范。刘、许二姓乡民听了半日讲学，一群能械斗数日不休的精壮汉子个个两腿发软，只是不敢打断他。这时两边族长见他与张居正攀谈了几句，是个空档，忙不迭地上前来又跪又拜，赌咒发誓说他们听了刘先生的学问，大彻大悟，痛悔前非，恨不得现在就去寻死赎过，以后当相亲相爱，睦邻如家。新军其实也早就不耐烦了，只是戚继光治军严谨，他们一时不敢妄动。戚继光也不免将何心隐吹捧了几句，何心隐见讲学大功告成，十分欣慰，便要飘然而去。张居正对他实有一肚子好奇，追问道：“先生来浙所为何事？居正如今闲居无事，不日当前往拜访先生。”
何心隐见张居正诚心求教，甚是喜悦道：“鄙人如今在海外桃花岛上暂居，正筹建一处前所未有之学堂，或许能让上古三代之风重现于世间，太岳若有意，不妨至宁波港寻一处聚和堂书局，便有人载你来相见。”
张居正正愁不能游历海岛，闻言大喜，长揖相送。何心隐草履执杖，昂然而行，分明每一步都看得清清楚楚，却是眨眼间就翻山而过，不见形踪。王氏喃喃道：“此人身手当真近于妖邪了。”
戚继光摇头：“这绝非白莲教那些妖人的幻术。传说王阳明自行参悟了一套养气功夫，与江湖所传绝不相同，想来这何心隐是得了他真传的。”
张居正喃喃道：“我依稀记得这何先生应童生试时一举夺得头名，此后却弃了功名，四处讲学，这等洒脱诚非我辈能及。”
张居正自幼亦有神童之誉，只是在中进士之前，他一心一意就是想科场夺魁，目标清晰，春风得意。中进士后才开始仔细思索人生学问政见这些事，至今还陷于自我怀疑和无能为力的迷茫中。何心隐若是按部就班地考上来，如今在朝中也该是三四品的大员了，但他这样满怀热情地四处传播自己的理念，却又比张居正所认识的那些朝堂大员都要积极真诚得多。戚继光一拍张居正肩，警告道：“你可千万别去他那岛上，他虽然身手高明，也不能在成百上千的倭寇中护着你，何况他这个人看着就……”“疯疯颠颠的。”
王氏接话，她瞥了眼张居正道，“你放心，我看着叔大呢，断不让他乱跑。”
张居正只好苦笑。戚继光带着新军继续前行半日便到了义乌县城，义乌县令姓赵，早得到消息，率了父老在县城门口迎接。这些父老们见子弟们带着赏赐的银两归来，个个笑容满面。也有人背回了骨灰盒子，将赏钱与骨灰捧给阵亡者家中老人，老人也只叹了一声，拿烟杆敲了敲：“短命的，下辈个投个好胎吧。”
木着脸接地过来。戚继光当初招募去五百余兵，两三年间也阵亡了有五六十。这些人亲眷应是得了消息过来，当中不乏女眷，却连一丝哭泣都没有听到。张居正的目光从那些呆滞的乡民脸上掠过，不由觉得头皮发寒，他环顾了一下县城，发现义乌县的城墙房舍都颇为低矮破旧。按说江浙是国家财赋重地，他从杭州而来，沿途不乏稻麦连天，渔舟如织的好景致。来往贩夫走卒都穿着整齐的丝棉衣裳，礼节周道，应对时还能吐出几句诗赋来。没想到不过两日路途，义乌这里却是如此景象。戚继光给赵县令介绍过张居正，赵县令显然看出来张居正的困惑，寒暄了几句道：“义乌贫瘠，让太岳先生见笑了。”
张居正问道：“来前只知苏杭物产丰饶，民生富裕，没成想进了山区，却是全然不同。”
赵县令叹气道：“本县没几尺平地，靠田地里收成养不起几口人，又不像徽州府那样有行商的风俗，愈是穷困，愈是为了丁点田地水源都能打个你死我活，民众之性好斗而轻生死，随便一场械斗，便能打上数日，动辄死上百十口人，本县就任后着实头痛，常常半夜听着械斗声不能安枕。”
戚继光笑道：“县尊所苦之事，正是我所乐见之事，如今我得了胡巡抚授意，来此招募数千新军。待我将这些打架生事的青壮尽数带走，县尊便能安稳入睡了。”
赵县令苦笑道：“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