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深施一礼道：“请先生入内详谈。”
张居正随掌柜入内室，掌柜问了些详情，张居正从容相应。掌柜的拿到他的名帖，见他身份无误，当即道：“先生愿莅临桃花岛，我们东家一定欣喜不胜，倒履相迎。正好今日晚上便有船只去岛上，顺流一夜便到，先生若是准备妥当了，此时便可随小可前去滩上。”
张居正点头道：“那便劳烦掌柜的了。”
王安抢着道：“老爷连换洗衣裳都没带呢，哪能就这么走，且容小人回去取些衣裳用具来。”
张居正笑看了他一眼，对掌柜道：“我这长随恐怕一出你们店门，就要跑去府衙求谭府尊来拦我。你们寻个静室请他在内面好生休息两个时辰。”
王安急得带着哭腔道：“老爷，你可千万不能把小人撇下，要去也得让小人伺候着一道儿去！”
张居正笑道：“没什么事的话，我自个去也不碍着什么，真在大海上有什么事，你陪着我也是白搭……你总得往家里送信吧。”
王安号哭起来：“您真要有什么事，小人还送什么信！送了信回去，也得找根绳子自个吊死！”
掌柜含笑安慰王安道：“近日海面风平浪静，去岛上玩几日无碍的。”
王安急了道：“便是海上平静，近日不是刚有倭寇上岸杀人么！”
张居正想起来问道：“方才那个购书之人，看形貌似是……倭人？”
掌柜脸色微变道：“那人也是生客，鄙人并不认识。何先生在这一片海上素有威名，便是倭寇也不敢滋扰的。”
张居正见状换了话题道：“朝廷禁海己有好些年，没想到你们还能有船只出海。”
掌柜的微笑道：“这边百姓祖祖辈辈都靠海利为生，便是官方焚毁船只的时候，谁家不寻个滩涂藏上几艘呢？总不能坐吃山空，您说是吧？。”
张居正点头道：“说得也是。”
他发现这掌柜似无功名，但应该读过不少书，在他面前态度也不似白身对官家，与何心隐一般不卑不亢，从容应对。王安死乞白赖了半日，可算被张居正许可了跟去。掌柜带着名伙计，背上些打包好的包裹货箱，一行五人往海边去。出了城门，顿觉海风袭人，虽然正是暑热之时，这风吹到人身上，咸湿沾腻，并无丝毫凉意。走出城不过半里，就见大道被栅栏封死，有卫所兵丁执枪把守。掌柜跟他们解释：“这是通往台州港的大道，据说禁海之前，港口上可比城内热闹，这条道上昼夜不停都是上货卸货的车辆。只是鄙人生得也晚，并不曾见识那时的繁华。”
如今这道路两旁茫茫荒地，长着些杂草灌木，时不时露出些废墟残骸，隐约能看到焚烧过的炭迹，张居正不由唏嘘。掌柜的对这片废墟间的道路十分熟悉，带着他们走了一顿饭功夫，就能见着参差不齐的岩石间白花花的浪头激荡。伙计撮唇为哨，不一会巨岩后传来回应，走得近了，便见那巨岩下泊着一艘七丈长三丈宽的帆船。船老大见着有生人，手顿时扶上腰间刀柄，掌柜遥遥呼叫：“这是何先生的客人。”
船老大依然神色警惕，握紧了刀，往后大声呼喊了几声张居正听不太懂的黑话，周围的几块巨石上隐约露出带弓箭的船工哨探。掌柜停下脚步，歉然道：“先生请驻步稍侯。”
片刻后，大概哨探们回报无事，船老大才收刀入鞘，板着脸等他们走近，他脸膛黑黝黝的，眼皮耷拉着几乎盖得看不见眼仁，却依然透着无形的杀气。张居正几乎能听到王安在他身后牙关乱颤的格格声。掌柜的用俚语跟船老大人比划了好一会，船老大脸色略缓，过来冲着张居正挤出两句生硬的官话：“何先生的客人，放心，会平安送，上岛的。”
张居正拱了拱手道：“有劳诸位了。”
掌柜的将货物卸下，又扶着张居正上了船，便挥别而去。船夫唿哨一声，哨探们几个起落间跃上甲板，船老大便收锚启帆。船身震动，王安和张居正猝不及防地在甲板上趔趄了一下，船头破浪而行，晃动得厉害。这艘船并不比长江上的货船大，这时竟向着茫茫无垠的洋面行去，王安抓着船舷不敢放手，脸色煞白，战战兢兢。张居正看着他哭笑不得，将他撵去底舱，自己适应了海浪的颠簸后，远眺天海之际的落日层云，逸兴豪情油然而生。他琢磨着要写几句诗，吟了一会总觉得不够适意。船老大看着他搜肠刮肚的模样似乎好笑，若不是言语不甚通，只怕要过来嘲讽他几句。到了天色黑透，海空星辰与地面又是一番不同景象，张居正依然舍不得下舱。最后还是船老大过来请他用餐，道：“早点睡，明早，有日出。”
张居正这才恋恋不舍地下了舱，吃了顿味道有些古怪的海鱼。底舱只有一个大通铺供所有人睡觉，船老大特意挂了道帘子隔出个“单间”，铺了床看起来干净点的被褥，张居正自然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合衣睡下。张居正头回出海，难免新奇紧张，海上风浪甚响，船身又晃荡得厉害，这底舱里挤了七八条汉子和各种渔获，气味腥臭难闻，整晚鼾声此起彼伏，张居正委实没怎么睡着，他默默算着时辰，就等着天将亮了好去甲板上透气看日出，就在他琢磨着差不多的时候。突然船身猛然倾斜，把他从自己的“单间”里晃得甩了出去。张居正撞在王安身上，睡得正香的王安啊的一声狂吼，船工们瞬间全都跳了起来。就听到外面船老大正在厉声嘶吼着什么。船工们纷纷冲出底舱，王安吓得脸色煞白，一把抱紧了张居正：“老爷啊，果然遇上倭寇了，这可怎么办！”
张居正倾听了一小会，拍了拍他肩道：“别怕，他们应该是认识的。”
张居正虽然不太听得懂他们的俚语，但隐约可以听到船老大将“何”这个字重复了若干次，似乎两边尚有交涉的余地。过了一会，船老大下来，脸色十分难看道：“汪五峰要你，上他船去。”
张居正吃了一惊，他对汪直当然有若干好奇，但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遇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