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隐闪到张居正面前,见是他,惊问道:“太岳?”
张居正心弦一松,方觉得手足也有些发软,苦笑着拱手道:“何先生这桃花岛,还真是难上啊。”
何心隐上下看了几眼见他无碍,方转惊为喜道:“太岳来得如此之快!我原以为你先前不过随口一句!如今来访,真信人也!”
王安提心吊胆地瞅着身边这一群匪寇,顾不得身份插嘴道:“何先生,您先别急着叙旧吧,紧要的是把咱们老爷救出去啊!”
何心隐笑道:“教你们受惊了,是我有失主人礼数。”
他转过头来冷然盯着汪直,汪直将手中的匣子扔回给徐俊,拱拱手道:“何先生。”
何心隐冷然道:“五峰先生是要毁约吗?”
汪直道:“若是何先生没有毁约,我自然不会。”
何心隐喝道:“你先前那些阴阳怪气的话,何不挑明了说?”
张居正本想着何心隐身手再高明,在这船上一人之力又如何能敌上千海盗,总是十分凶险。没料到他说起话来咄咄逼人,绝无半点示软。汪直似乎下了决心问道:“许国豪有没有带人上你岛上?”
何心隐一愣反问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与他的过节?我为什么要为他藏人?”
汪直见他这神情,愈发添了三分懊恼似的,何心隐又道:“你若不放人,我便不再客气了。”
他虽孤身一人在汪直座舰上,却有恃无恐,反而是汪直等人带着三分惧意,频频看桃花岛上来的那几艘快艇。张居正这时才发现那几艘快艇己将五峰号隐隐包围起来。船头各有一名水手,手中并无寸铁,快艇上压着油纸,不知载着些什么事物。汪直叹气道:“何先生稍安勿燥,你我如唇齿相依,何必这般猜忌?”
何心隐哈哈大笑道:“谁与你唇齿相依,你一个亡命海外的贼寇,我可是同门遍朝堂的儒师!”
汪直脸色骤变,一时温文尽去,如虎狼欲扑人而噬。张居正一旁看得不由提心吊胆,但徐俊这时反而焦虑地上前一步向何心隐拱手道:“何先生,咱们大船主一时焦急失态,小弟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许小弟上岛陪罪。”
何心隐听了沉吟片刻方道:“我多次邀过你们到岛上游玩,你若有意,今日亦可。”
他说完注目汪直,虽然并无多余的举动,但张居正也感受到他此时身子紧绷,似是两派人马到了争锋相对,一触即发的时刻。汪直听了两人这番言语道:“何先生有此美意,我汪五峰十分承情,这便由徐兄弟代我上岛去向您陪罪一二。去,搬箱货来!”
他这话是向着手下水手们说的,便有壮汉飞奔下舱不一时吃力地抱着一只木箱过来,汪直亲手开了上面的锁扣,开箱便是满眼金光宝气。徐俊蹲下身在内面扒拉了数下,珍珠自他指间如雨瀑般洒脱,另有拇指大小的蓝绿宝石若干,金银锭十余个。汪直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这情形张居正看得目眩神迷,何心隐却只当寻常,嘴上说着“无功不受禄,何需如此厚意。”
面色却纹丝不动。汪直道:“不敢当,何先生请自便,鄙人在此间驻泊半日,候我徐兄弟归来。”
何心隐点头,转身携起张居正手道:“随我上岛。”
何心隐并没有带着他们上自己带时所乘的快艇,却是上了张居正来时所乘的那艘小船。船上诸人惊魂甫定,忙乱着张帆使舵。直到在桃花岛登陆后,张居正回望海面上如巍巍山岳般的五峰号,依然有些心有余悸。而那数艘狭长的快艇却没回来,依然半月形包围着五峰号。张居正对那些快艇好奇之极,瞥了眼何心隐,欲言又止。何心隐会意道:“随后再与太岳细叙。”
他又略带歉意地道,“因五峰船主只驻泊半日,鄙人须先为徐兄弟导游岛上,太岳不妨与我等同游?”
张居正方才己经约略明白汪直在这附近搜寻一名要人,疑心藏在桃花岛上,故在这边海上拦截船只,如今被撞破,不愿撕破脸动手,又不甘心撤走,便提出让徐俊上岸查看一番,若是无有此人便退去。那箱珠宝算作是惊扰桃花岛的致歉之礼。其实徐俊一人上岛半日功夫,又能搜得什么?张居正猜测汪直被逼退的话面子上不好看,所以派他上来作作样子罢子。何心隐如此相邀,他自无不应之理,微笑道:“求之不得,自当从命。”
张居正抬眼向西,见自己登临过的龙珠峰若隐若现,数日前自己在那山上远眺此岛,如今在此岛滩头仰望彼峰,顿觉人生际遇莫测,当真处处是惊喜。这岛屿滩边亦多怪石,稍往内去是成片的石楠和黄杨林。举目看去,并无人迹,便如荒岛一般,只有一条细石铺就的道路若隐若现,似有车轮辗压过的痕迹。张居正不由好奇问道:“这岛为何唤作桃花岛?仿佛并没有桃花林?”
何心隐大笑道:“我游历天下,欲寻一处辟世绝俗之地读书授课,颇为羡慕陶源明笔下武陵人误入的桃花源,寻到此岛时十分钟意,故名之桃花岛。”
扛着货箱在后面的船老大笑着凑趣道:“何先生还从陆上移了些桃树来,就是长得,不好。”
他们谈说间走入了黄杨林中,这处林子地势略高,何心隐解释道:“此处实为拦水之坝,起潮时节,海水止于此,寻常年分不至于倒灌入田。”
张居正正想问:“岛上竟然辟得有田吗?”
便听到有人在高声朗读“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张居正一愣,万万没想到这荒岛之上,竟有人在朗读王阳明的《传习录》。他疾走几步,出了林子,眼前豁然开朗,竟是黄灿灿收割一半的夏稻。那农夫一边挥镰,一边高声吟诵,甚是自得其乐的样子。张居正和徐俊都吃惊地看着他,何心隐却视之寻常。农夫见何心隐过来,停了镰刀恭敬行礼。何心隐点头,考问那农夫:“何谓无善无恶?”
农夫垂头应道:“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一有谋计之心,则虽正谊明道,亦功利耳。”
何心隐道:“上回讲的学你倒是记下了,稻收后可以传你新课了。”
农夫欣喜莫名,作了个大揖,方退回田中继续收割。张居正一时骇然道:“何先生当真是……有教无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