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汪直与戚继光夫妇离开后，冯保在五峰号甲板上百无聊赖地等候他们的会商结果。海景虽壮阔，但在海上走了几日也渐渐看倦。日头渐渐炽热起来，便有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端了一盘黄澄澄的果肉递来：“冯公公赏脸尝尝？”
冯保注视了片刻这少年，见他脸色黝黑，但眉眼倒还俊秀，十分殷勤讨好的模样，接过来道：“有劳小兄弟了。”
他吃了一口，滋味极甜，平生未尝，一时竟有些咽不下去。少年眨巴着眼睛望着他，似乎在等赏赐。冯保不忍心打击他，摸出几个铜子递给他道：“挺甜的，这是什么啊？”
少年摆手道：“别，别，万大叔在上船前就给了我一两银子，吩咐我伺候好冯公公，只是这几日汪船主一直与冯公公离得近，我……不太敢往跟前凑。”
冯保一愣，问道：“你是说万松烟？”
少年点头。冯保慢慢吃着这盘果子，问道：“你叫什么？跟万松烟什么关系？”
少年道：“我叫徐爵，小时候差点在街上饿死了，万大叔捡了我，又让我跟着徐先生上船来打杂，谋条活路。如今我干正经活儿还干不来，只见是给叔叔哥哥们煮饭熬茶剥个果儿罢了。”
这少年如今也不过十二三岁大，“小时候”就更不知说的是什么时候了，冯保问道：“你姓徐？”
徐爵听了，迟疑地点了下头，旋又嬉皮笑脸道：“大概是吧。”
冯保本想着徐俊是徐阶的族亲，这徐爵兴许也是，但他小小年纪，己学会用这样一幅神情挡住不愿意深入的话题，冯保也不再勉强，闲聊道：“这果子唤作什么？倒是稀罕，连宫里也不曾见得。”
徐爵听了立马精神起来道：“这果儿唤芒果，别说您在北方，我在海上跑了这么久，还是这次来得南边才头一回吃上这么甜的果子！据说再往南去，生的果子更大更甜，人往树下走，头顶上熟了的果子就跟下冰雹似的往下扑籁籁落……只是这些果儿都不耐存放，只一两日便腐坏了，自然是没法往京里送的。”
冯保道：“若是有冰块存着，一路海船上京兴许还来得及？”
徐爵笑道：“冯公公这就不知道了，从台州往南，可是终年都不会结冰呢……”徐爵便向冯保口沫横飞地说些海上奇闻异事，冯保听了悠然神往道：“听你说来海岛上日子过得赛神仙一般，为何五峰船主还想回陆地上去？”
徐爵愕然地挠了挠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自己却是半点也不想回去的。”
这时他们旁边围了些无所事事的船员，听到这话，倒有一半点头。冯保不由有些不祥的预感。这时了望台上有人高声向下嚷道：“船主回来了！带了客人！”
徐爵嘻嘻哈哈道：“这么快么？我还想冯公公多陪我说会话呢！”
看徐爵的神情，汪直这次去应该是谈得尚好。冯保虽然一直淡然处之，至此才算胸口一块大石落地。那快艇越逼越近，冯保渐渐能看清船头站的人，不由一愣，手指头发痒，恨不得再揉一揉眼睛。但快艇顺风而至，那人同样也看到了冯保，挥手大叫道：“永亭！”
冯保一时不知该是喜是怒，待快舰片刻靠了五峰号，张居正被扶着爬上来时，他还没想好该不该见着他先骂一顿。张居正这些日子在海上奔波，也明显地黑瘦了一圈，这时拉着冯保的手上下打量了几圈，终于吐了一口长气道：“你没事就好。”
冯保一甩手道：“这话该我说才是吧？”
一旁徐俊打趣道：“正是……冯公公好端端在我们船主这里作客，能有什么事？”
汪直呵呵笑着，显然心情极佳，指了冯保手边吃剩的芒果道：“看，船上招待冯公公还算周到吧？”
张居正在冯保谴责的目光下隐约有些心虚，小声道：“汪船主与赵大人相谈甚欢，约定不日将上奏朝廷招抚，我来……接你回去。”
冯保虽然满脑子是骂张居正的词，但这会毕竟还在五峰号上，他默默咽下，心想：“回去再算这笔帐。”
汪直又十分阔气地以一箱珠宝相赠，还附送了一筐各色海岛水果上了快艇。快艇返程桃花岛时，冯保板着脸一不吭，张居正咳嗽一声道：“赵大人虽受了这番惊吓，却还肯见汪直，我倒是对他另眼相看。”
冯保虽然气恼，但终究也十分关心谈判结果，冷哼一声听了下去。张居正见状有戏，便滔滔不绝讲了下去。汪直提出由他来约束扫荡那些经常侵扰沿海的倭寇，以一年为期，到时由赵文华向朝廷启奏招安，官职地位虽然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要保全他家财和船只。冯保本以为汪直会着重提及重开口岸，许民间通航经商一事，但此事汪直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并未细究。冯保忽然明白过来，汪直这是收手上岸的心态。汪直己经年过半百，他们徽人游商在外，叶落归根之念十分迫切，在海上拼杀几十年，早就攒下几辈子吃用不尽的财货，这会是想锦衣回乡，为子孙后代谋个安稳了。然而他是赚够了，他手下那些船员呢？冯保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道：“沿海之民生计无著，便是去了一个汪直，岂能不再出一个？”
张居正微笑道：“这便是汪直给自己留的后手了……朝廷不开海禁，则倭寇不绝，他若能保住船只火器，一旦海边有事，朝廷就不免要靠他平乱。”
冯保冷笑道：“他想的甚美。”
张居正道：“赵侍郎急于求成，想着至少能安定眼下吧？”
冯保道：“眼下？也未必呢。”
张居正奇问道：“怎么了？你另有什么消息？”
冯保摇了摇头道：“便是赵侍郎答应了，张督帅和李巡抚执意要战呢？”
张居正道：“他二人便是一心求战，然而手中无兵无船又奈何？”
冯保斜眼瞥他，附耳道：“你倒是对招安十分热心，我仿佛忘了你是为寻赵文华的错处而来的呢。”
张居正哈哈一笑，小声回道：“错处我自然是要寻的……若是他能招安，我能救出杨继盛，岂不是两全？”
冯保不得不承认他这话有道理，点了点头。张居正便有几分得意道：“所以我这趟出海来，还是颇有收获的吧？”
冯保微笑道：“你在海上得了斗大的海螺，捉了会唱歌的人鱼，七彩光泽的明珠，敬修必定是欢喜的。”
张居正脱口问：“我哪有……”但看着冯保表情，想到会被敬修歪缠上数日，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