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原先的假条久查无获，他也试图谋六部之缺。但京里丁忧回来的官儿们大把，六部的缺也不是说就有，只要严世蕃有心卡着他，便处处艰难。张居正甚至提过想放外任，倒是被徐阶断然否掉了，说去外任容易，再想回来就难了。徐阶让张居正耐心等侯一阵，自然有所转机。张居正揣测了一会，隐约猜出徐阶用意，便也只好回家继续等候。李彬撤职后，冯保接任了监修裕王府的差事，也算得一桩喜事，冯保经常去裕王府转上半日，便回崇文门宅子里住一晚。张居正的妾侍荷香生了一女，如今五六个月，新生儿的降临总是令人欣喜。张宅的妻妾围着女婴逗弄不休，敬修颇为自觉冷落。现在冯保时常到邻宅来住，他也是喜不自胜，往往消息得的比张居正还早，一见有动静，便拎着书包奔来，非把自己说成个没爹疼没老师教的小白菜。冯保也是好气又好笑，张居正如今赋闲在家，岂能不用心教育长子？看敬修的学业进度，应该还比冯保自己当年超出不少。只是敬修说的这么可怜巴巴的，又不能把他赶出去，张居正和冯保倒要先陪他玩得开心了才能安静说上一会话。过了些天，张居正得了潘季驯的信，说不日要上京述职，想回工部，请张居正帮忙从中请托，张居正自然应下，问清楚他到京日子，寻思着请一桌酒席接风。他本想着在绮风馆，但又觉得应该叫上徐杲来，绮风馆太文气了，怕他不自在，便在凤仪楼要了一个雅间，并让游七找到徐杲说了一声。那日张居正去驿馆接到潘季驯，久别重逢自有一番亲热。两人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历年下来书信往返不少，也算得是知交至友。坐下来闲聊了一会，刚刚说起徐杲，徐杲便敲门而入。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神态平静地走了进来。潘季驯见了他冲过云用力在他背上拍了两掌，笑道：“徐四啊，最近得意吧，这木头脸上都上了光似的。”
张居正却瞧不出来徐杲能有什么得意处，徐杲动了动嘴角，勉强算是笑过，行了礼道：“许多年不曾见过时良了。”
张居正这才发现徐杲竟然称呼的是潘季驯的表字，内心暗自诧异。徐杲过来跟他行礼：“见过张翰林。”
张居正忙道：“无需多礼，称呼我号太岳便可。”
徐杲摇头道：“有失恭敬了。”
潘季驯大大咧咧道：“你们别在那论礼了，想称呼什么就称呼什么。”
潘季驯拉着徐杲入座，三句话不离本行地说起了营造之事，很快拿着筷子在桌上搭造来，张居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他近来因为这桩事也去看了《梦溪笔谈》等书，起先也能听个六七成，但毕竟与这些实际做事的人差太远，等聊到细微艰深处，便又一窍不通了。酒菜上齐的时候，潘季驯还意犹未尽，倒是徐杲打断了他道：“这些事在桌上谈的不爽，明日你空闲时来裕王府工地看看就知道了。这件事多亏了张翰林和冯公公促成，我来敬张翰林一杯。”
潘季驯这才发现冷落了张居正许久，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一会，赶紧给张居正敬了一杯。张居正不以为意地喝了道：“难得有机会，旁听两位当世营造大家解说，求之不得呢，旁人哪能轻易有此耳福？只是我在此道上学来得甚浅，许多地方还是听不懂，白白浪费了机会。”
潘季驯道：“叔大学这个做甚，你好端端一个翰林……对了，你回京也有一年了，怎么翰林院那边复职的事还没着落？徐阁老也不给你想想办法？”
他说话素来耿直，也不拐弯抹角地就问了出来。张居正叹气道：“内阁有人不想我回去……这里面事情甚多，只怕你想回工部的事，也要走一走严侍郎的门路才行呢。”
潘季驯皱眉道：“他连你都能辖制着，何况是我。”
张居正道：“也不然，我是连番冒犯了他，他心中不快，你又不曾得罪他，若是送上千把两银子，托个人去游说，应该能行。”
潘季驯摇头道：“我在京里交情最好的便是徐四了，工部那些庸人，何需结交。”
张居正笑道：“我跟赵文华还有些交情，赵文华帮我跟严世蕃说过情，严世蕃没答应，他还给我回了一封信致歉。如果我请托你这件事的话，他一定会答应的。”
潘季驯想了想，摇头道：“罢了，我还是继续在外任上好了。”
张居正道：“可是银钱不趁手？我前些年在杭州还攒了些……”潘季驯摇头道：“我若是谋差，家里拿这点钱出来还不算什么，只是想想每日要在严世蕃跟前听命，我还不如回去跟海刚锋较劲呢。”
张居正听到“海刚锋”这句字有些耳熟，问道：“这是谁？”
潘季驯道：“是兴国知县。”
张居正突然恍然，想起来当初胡宗宪想让何心隐交出火药秘方，拿了江西一块田地给他办聚和堂，为了清出这块田地来，又特地搬了海瑞过去清查隐田。他再一想便觉得无比纳闷，问道：“他一个兴国知县，是怎么和你一个九江推官扛上的？”
潘季驯叹气道：“是为了他清丈田亩的事。”
他便说起海瑞在江西的事迹来。海瑞原来在淳安任上的时候，就以刚正不阿，铁面无私著称，否则胡宗宪也不会想着启用他。他眼光又十分毒辣，对乡里大户强买强卖，将领侵吞卫所田地之类的一应伎俩都烂熟在胸，到任不过数月，已将兴国县的隐田查出来七七八八。其中非法侵占的田地，原主已经逃亡的，便由他作主发卖，丈量过后，按田亩征税，当年兴国的田赋就涨了三成。江西巡抚何迁早得徐阶授意，将海瑞好一通嘉奖，又让他负责清查其余诸县。换成别人肯定不乐意干这份外的吃力不讨好得罪人的事，海瑞却十分任劳任怨，慨然应下。然而清查到九江之后，便有当地士绅不服，惹出了官司纠结。这便是潘季驯这推官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