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得意非凡：“我的学生岂能这么容易教人砍了脑袋去。”
冯保好奇地望着他道：“说起来……你为何这么笃定皇上不会因此而大怒，我看黄锦还游说了皇上许久，一心想置我于死地呢。”
昨日的事情闹出来，陈洪虽然负责西苑警戒不在宴席中，但他得到消息，不消一刻钟，然而此前此后并不见他出现去寻皇帝求情，可见他也觉得事情委实不小，害怕把自己搭进去。黄锦、陈洪都是皇帝身边自幼服侍的，对揣摩帝心一事，自有旁人不及的优势，却不知道为何在此事上，反不如张居正猜的准。张居正微笑道：“他们只是不知道，早在皇上批复胡宗宪那封奏章之时，我与严分宜父子便细细讨论过，我固然对皇上心意所知不多，可严分宜父子却是深知的，严世蕃为了促成招安，着实将汪直好生粉饰过一番，皇上对那一番话，虽不信十分，却也应该有七八分，要不也不能最终批复了招安一事。如今外间御史们群起而攻之，皇帝内心是不愿斩汪直的，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捅出来这件事，皇上将你斥退出宫，正好给了外间御史们一个出气的幌子。然而皇上若是当真将你斩首，却又未免又显得有失颜面，故此你只会得到一个不高不低，不过不失的处份罢了。”
冯保顿时恍然，黄锦陈洪虽然常代替皇帝料理军政大事，但对朝官、以及皇帝和朝官之间的微妙博弈还是少了几分把握，所以没猜到他能代皇帝作了御史们的“出气筒”这桩事上来。不过，冯保揪紧了那块乾清宫牌子，犹豫道：“皇上依然留了我乾清宫近侍的牌子，不知是何想法？”
张居正寻思了片刻道：“你在皇上身边虽然不久，但皇上似乎还是颇喜欢你的琴曲？”
冯保微微摇头：“皇上对琴之一道，谈不上沉迷，不过是用来在做法时配乐罢了，有没有我，皇上不会太放在心上。”
张居正又道：“你是害怕皇上时不时召你回宫，问你裕王之事？”
冯保犹豫了一片刻，点头。张居正哂然一笑道：“这又有何难，你照实说便是了。”
冯保愕然道：“照实说？”
张居正道：“皇上虽然不常与裕王相见，但他对裕王的为人岂有不了解的，裕王也做不来什么犯忌讳的事，无非就是吃喝玩乐，不甚好学，这有什么不好对皇上说的？”
冯保微微嚅动了下嘴唇，他忽然发现张居正说的是裕王，而不是裕王府，突然恍然。裕王只用安安份份本色出演便是了，若有其他紧要的事，自然有府中幕僚们来做。想到裕王的幕僚，冯保不由又想到昨日高拱的那一出，苦笑着说了。张居正却也一时想不出高拱能怎么坑害到冯保，也只能泛泛地安抚了几句。这时看着红日已然升起，料来裕王也用完了早膳，二人按捺着敛去面上洋溢的笑意，端起庄重神情，走进了曦勤榭。这日是张居正进讲，但高拱和殷士儋又来裕王府中点卯，顺便起幕僚之责，点评一番近来政事。冯保听到高拱在，向张居正点了下头，自己站在门外走廊上，不去触高拱的霉头。张居正进到讲堂，就看到了张维，还是稍稍愣了一下的。张维低着头在准备一会裕王听讲时的事，铺纸砚墨，取用书本。张维在裕王身边年头不短，但他是个书呆子，裕王若是没主意的时候，他只能比裕王更慌，没法起到给裕王当“定心丸”的用处，所以一直以来不算得重用，存在感十分稀薄，如今大部分时候只是在楼上整理书籍，裕王连听讲时也不一定会带上他。这会见他在屋里忙碌，张居正略有意外。不一会，裕王到来，几名翰林起身相迎，裕王见着张维也稍稍吃了一惊，问道：“张维你是怎么下来了？”
高拱道：“是我请他下来的，他身为王爷的伴读，如今却常常不陪着王爷听讲，回头王爷有个什么没听清的地方，他不能负责拾遗补缺，岂不是失职。”
这可奇了，众人一齐将目光转向张维，又转向高拱，心想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高拱居然抬举内官。张维被众人一看，不由手足无措。裕王动了动嘴唇，向廊外瞥了一眼，他倒颇想说“让冯保来陪我”，但这也太不给张维和高拱颜面。其实不管是张维还是冯保，能从内书堂甲字班结业的学生，裕王听讲的这些经义，他们早就学得滚瓜烂熟的，裕王若要问起起，他们无需在场陪同过，便能提醒裕王。但这事情透着诡异，裕王也只好笑着点点头道：“高先生说的是。”
裕王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环顾众人道：“先生们今日可有什么要提点我的？”
近来最大的一桩事，便是朝中杀汪直的呼声终于偃旗息鼓，最重要的当事人就在门外，裕王原以为高拱会拿这件事来训诫一下自己，顺便打压下冯保，不过高拱却道：“近来朝中无事，不过府中却有一桩事，臣以为不可不提。”
裕王愕然道：“府中？”
高拱道：“正是，如今王爷只有皇长孙一名子嗣，教养自然是重中之重，如今皇长孙也有四岁了，臣等却几乎从不曾见过，虽说明岁再发蒙不迟，然而行止礼仪，如今也需有人时常教导了，听闻王妃对皇长孙十分溺爱，可有此事？”
这桩事昨天李芳才跟裕王说过，裕王高高兴兴地道：“此事正要与先生们说呢，皇孙原是该从内院搬出来了，本王正想给他指一名伴当，本王想让冯……”高拱却高声打断他道：“臣觉得张维饱读之士，性情敦厚，正宜担当养育皇孙之责，不知王爷以为如何？”
裕王看了看门外冯保，又看看了高拱，一时无语。冯保在门外听到了这句，心想：“原来如此……原来最后李芳那番话，教高拱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