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道:“何心隐这个时候,怕是在江西都察院的班房里蹲着了,却不知海瑞最后给他安了个什么罪名?”
何心隐身上的罪名,实在要挖的话,多如猴子身上的跳蚤一般,捉之不尽,若是把他在桃花岛上占岛勾结倭寇的事儿翻出来,诛连九族都是轻的,只是如今连汪直都受了招安,那么原来的事到底该如何判罚,还真是一笔糊涂账。但最重要的还是,何心隐这聚和堂成立的前前后后,颇有徐阶帮扶,若是被攀扯到徐阶身上来,将是好大一桩把柄。张居正沉吟道:“我想何心隐没有这么缺心眼,自缚出降前应该把来往书信都处理了。”
冯保却打断他道:“何心隐没那么多心机,所以才处理了。”
张居正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若是何心隐怕徐阶不再庇护他,留着往来书信作把柄要挟,倒确实有可能落入海瑞手中,另生枝节。幸好他俩人与何心隐接触后的判断都是,何心隐不会想到这一层。说他过于天真地相信同门情谊也好,说他是被心学门下的朝中官员们庇护得过于嚣张了也罢,他确实不相信自己会真的被海瑞整死。“如此一来,倒简单了,让梁家族里来一个人到京里喊冤,刑部派人去过问海瑞越权缉拿梁家之事,将梁家老小提走之后,以何心隐自己的本事,越狱逃走不难。至于那个聚和堂……”张居正沉吟片刻道,“何心隐在海外玩玩还行,在国朝腹心之地,这等行径,近乎于占地为王,时日久了,没有海瑞也有别人会盯上,到时候被扣个叛逆的帽子……”他摇了摇头道:“还是就此散了的好。”
冯保道:“那些人跟着何心隐虽然衣食无忧,但何心隐所信奉的无私之境,三代以下,再无人能行得,王莽当日号称复古,险些葬送汉家基业,他跟从阳明先生求学,理当学到体察人心世情,莫非只学到这点牙慧不成?”
张居正叹道:“此人其实颇有才具,又不乏坚忍之心,只可惜用错地方。待救了他出来,总要与他细细分说厉害,让他从此死了这条心为好。”
他一面说一面将方才二人合计的对策写下,吹了吹干,再去外间应酬送客。徐阶依张居正的建议行事,派了邹应龙出任巡按去质问海瑞越境私下缉捕一事,不过数日邹应龙发了急信回报,这一回徐阶直接把张居正唤到自己府上商议。邹应龙信上写着,江西都察院的大狱青天白日里降下一名神仙,迷倒众人,将何心隐救了去。张居正虽然在荆州亲眼见过苏福制服白莲教妖人的前后之事,但也决不信妖法幻术能同时迷倒那么多人,只怕其间还另有缘故,但不论如何,何心隐确实越狱跑了。本来何心隐越狱一事原在意料之中,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并没有逃走躲起来,而是大摇大摆地进了……闽浙总督的衙门。想来何心隐当日发出的求援信,不止是给徐阶的这一封,必然另有一封发给了胡宗宪。胡宗宪不但公然将何心隐接进府里来当幕僚,还给江西巡抚私下写了封信,怒斥海瑞私缉良民,胡作非为,又再三强调了何心隐于抗倭之战有大功,要求他立即释放梁氏亲眷。江西巡抚正气得跳脚,正要写奏折去参胡宗宪,幸好徐阶派去查案的邹应龙到了,从律令到徐阶情面的一通游说,最终安抚住了巡抚,将梁家族人开释,海瑞气的要弃官出走。张居正看完这一篇不由频频摇头道:“这个胡梅林,如今也真是……”在这日之前,张居正对胡宗宪是颇为敬慕的,对他的评价隐约还在徐阶之上。胡宗宪敢作敢为,至情任性,自然比内敛得有些阴郁的徐阶更容易赢得他人好感。虽然胡宗宪结纳严氏父子争取自己的平倭之策能得到朝廷支持这件事,于他本人看起来不算十分明智,但张居正也不得不承认其间颇有不得不为的难处。然而他这样公然收何心隐于幕中,便是毫无必要的狂妄了。徐阶摇头道:“朝中议杀汪直的风波才刚过去没有几日,他就能如此肆无忌惮,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张居正拱了拱手道:“然而梅林此举,倒是为老师脱去了一桩大难处。”
徐阶默然,胡宗宪不管的话,他势必要插手来管,而胡宗宪如此亮眼地插手,倒让徐阶在这件事中的态度变得十分隐蔽了。张居正道:“海瑞需调往他处,省得他继续在此事上纠缠不清。”
徐阶点头,过了一会道:“不能让他再当地方主官了,在六部寻个差给他吧。”
张居正听了颇有些遗憾,他本来对海瑞这次清丈田亩的事很有兴趣,倒还希望海瑞能持续做下去的。徐阶道:“何心隐与老夫的关系,虽然不显眼,但有心人去查的话,却也瞒不了人,你还是给胡宗宪和何心隐各自去信,劝何心隐隐居一阵,避避风头,老夫可以为他寻个妥当地方。”
张居正道:“是。”
他又想起一事道:“胡梅林奉旨上京述职,大概快要起身了,不如等他到京,学生与他当面说吧。”
徐阶点头道:“即如此,不如让他把何心隐带上京来,我将他塞到灵济宫里,让他老老实实讲学读书,省得再给我惹事生非。”
张居正寻思着这样倒是也好,只怕何心隐不肯,不由觉得邹应龙该把何心隐家人多扣押一阵,让他体会一下王法的无情再说,但这想法也过于冷酷了些,他只在脑子里略转了一转,便排遣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