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没有看到过刑部大牢里的年幼的冯保,也没有看到锦衣卫诏狱里的徐爵,但他能想象出那幅情景来,也明白冯保是为什么突然动了恻隐之心。虽然这举动一百个不智,但他张了张嘴,一时竟无法说出反驳的话来。他只能苦笑了一下道:“你要小心点,他的身世……最好不要被老师知道。”
冯保微微摇头道:“不会的,他的身世大概只有徐俊知道,徐俊如今下落不明,我猜测是你老师给他换了身份隐匿起来了。他们两个人都互有忌惮,便是知道了也不敢公然闹出来。”
张居正道:“你不怕他将来,像你一样心心念念要报仇吗?”
“他倒也不至于就恨上我,再说了……”冯保嘴角扯出来一个嘲讽的笑意道,“想报仇又如何,如今滕祥还在司礼监当他的随堂太监,我见了他的面也得恭恭敬敬行礼。”
张居正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如今向他行礼,他心头怕是惶恐更多些吧。”
冯保索然地摇了摇头道:“师兄近日跟我说了,皇上暗示过他,要保黄锦平安告老,师兄想平顺接过黄锦在宫中的班底,让我不要再过于为难他们,将来再说,可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张居正恻然,忽然想起今日午后严世蕃就将押赴西市问斩,便道:“严世蕃今日问斩,我陪你去看一眼吧。”
冯保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二人同乘一车,往西市而去,因事先贴了布告,京城百姓已将刑场围了个里外三层,张居正还是找了监刑的朱希忠打了招呼,才被放到了近处。随着围观人群的一阵骚动,严世蕃被从囚车上押下来,跪在刑台上。他在狱中数月,消瘦了些,发须一片狼籍,圆瞪着红通通的双眼,一身戾气倒比往日更盛了些。他一路上骂骂咧咧,不过是诅咒那些弹劾他的官员,但并没有辱及皇帝,锦衣卫便也没拿毛巾塞他的嘴。他骂声中不时透露些当红官员不知真假的隐事,围观百姓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便如追捧说书先生一般追赶过来,连声道:“快点快点,那郎官将自家婆娘送到你家中来,生得如何,你收了没?”
朱希忠听着有些不成体统,使了个眼色,押着严世蕃的衙役正要往他嘴里塞一把臭布条,他突然噤了声,骤地站直了,盯着场边的张居正和冯保。冯保方才倒还不是十分想来观刑,这时见着严世蕃被押过来,恍惚间便如同看到父亲在大狱中挣扎的身影,周身颤抖,恨不得现在便跪下去大喝一声:“父亲,孩儿今日为您报得大仇了!”
张居正感受到他这时身心的剧痛,握紧他手,无言地安抚他。严世蕃冷厉地注视着张居正片刻,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皇天后土,我严世蕃在此以腔中热血发誓,那两面三刀,虚情假意坑害我的奸人,子孙后代必不得好死!”
这时时辰已到,号炮连响,刽子刀到位,一刀下去,严世蕃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泼溅三尺,围观百姓轰然叫好。冯保缓过劲来,小声道:“他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皇天后土若有知,早不该让他活到今日。”
张居正漠然地看着严世蕃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喃喃道:“冤有头债有主,世间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吃你的血肉解恨,若将来我的子孙后代果然遭此不幸,那必定不是你一个人的这一咒之功。”
严世蕃被斩首之后,果然如张居正所担忧的,朝野间对胡宗宪的攻击愈演愈烈。不久之后,胡宗宪被免职拘捕上京。张居正连日里为了这件事奔波,四处托人情打点,心里明白胡宗宪若能保得一条性命已是极好了。他给王世贞写了一封信,讲述京中变故,并请王世贞兄弟上京来为王忬谋平反,但王世贞并没有回信。张居正自我安慰,王世贞三年孝期未满,或许等除服后再上京也未可知。但他更隐约地察觉,就算王世贞能体察到他当初的苦心诣志,他们之间的友情也不可重温如初了。惦记着这些事,这么多年努力终于扳倒了严家的喜悦并没能在他心里多逗留一会,便似春风拂起的一丝涟漪,不过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裕王继任皇位的事板上钉钉,再无一点悬念,裕王藩邸的人顿时炙手可热起来。严嵩还在的时候高拱的态度在严嵩与徐阶之间似乎不偏不倚,在他走后,他所期待的高拱与徐阶之间的龃龉便日益鲜明起来了。徐阶扳倒严嵩升任首辅,得万众称许,正是一生中最荣光的时候;而高拱自认将成为帝师,十年苦尽甘来,性情又向来刚愎,亦不肯稍让三分。两人三天两头在各种事情上面政见不一,吵得徐阶下不来台,常常在散朝后向殷士儋和张居正抱怨,“亏你能与他在裕王身边共事这些年!”
张居正亦只能摇头苦笑,劝徐阶道:“他性子执拗,但并不是不讲理的人,老师若是给他解析得透彻了,他亦是能服气的。”
然而徐阶是首辅,高拱资历差得远,本该高拱将自己的思路解析清楚来说服徐阶,而不是反过来。若是徐阶这样做,不啻于自贬身份,而旁观的无聊人士,多半会说徐阶有意讨好未来的帝师,所以纡尊降贵。徐阶听了张居正这建议,一时无言,最后苦笑道:“当初严嵩让你转告我,说他在朝中,能给我挡掉多少毁谤,这话我此前还不以为然,如今倒真有些信了。”
张居正深深地低下头去,他知道徐阶这几天也不太顺心,除了高拱与他针锋相对之外,如今朝中对胡宗宪杀之而后快的人颇为不少,因为徐阶没有明确表态,也有不少此前刚刚赞过他“国之砥柱”的清流,开始掉转枪口指向他“包庇故息”了。而这批人如今正迅速地转去吹捧高拱,徐阶这是怕高拱又在这件事上面与自己强顶。张居正思索了一会道:“老师放心,这件事,我去和高肃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