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修十分懂事,忙道:“孩儿许久不见祖父母,早该回乡侍奉两位老大人了。孩儿中举后,便能回京来,不会与母亲分离太久。”
他自信满满,张居正不由哼了一声,敬修赶紧噤声。妙真帮腔道:“大哥好厉害的,肯定不过两年就能中举啦。”
几个弟弟也一起点头,只是张居正和所有读书人家一样,对女孩儿还略娇宠,在儿子们面前都摆出严父架式,他们不敢贸然出声。张居正依旧板起脸道:“都什么时候了,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都给我回屋里去做。还有妙真,你说要给爹做个荷包的,怎么也没个动静?”
孩子们吐吐舌头回屋去了,王氏问道:“老爷,今天收了一堆礼物,您要不去清点一下?”
张居正一愣,注目游七道:“不是说了不让收礼的吗?”
游七愁眉苦脸道:“有些老爷是往日里有人情往来的,实在不好推拒。”
他将单子拿出来给张居正看,果然是些故旧,又或是职位比他高的前辈,确实不好严拒。他只好道:“罢了,先交夫人收起来……”他目光突然停留在朱希忠的名字上。朱希忠与严嵩联姻的时候,张居正正与严家关系密切,自然是去送过贺礼的,所以他这次有回礼倒也不奇怪。不过回礼中有“猫儿眼鎏金童子摆件一对”,张居正看着却有些眼熟。他想起来严世蕃四十寿辰之时,他却囊中羞涩,是冯保给了他几件贵重礼物应付,其中便有这个摆件。张居正向来自问不是薄情之辈,但想到冯保为他做的桩桩件件之事,又想起冯保今天使性子,说“你们”这些人眼中,本就是不拿“我们”当作人看的。他原本觉得自己极是冤枉,至此却又有了那么点心虚,也越发明白冯保问他要礼物的心情——这些年的心意交付了出去,至此委实有些不甘吧。这份礼物自然不能送得太随意,总要有点珍贵之处,又得投合他的性情喜好。至于冯保喜欢什么,张居正心里还是有数的,琴和琴谱当然是喜欢的,但他自己收藏着世间最珍贵的琴和琴谱,要觅到能入他眼的,得看机缘,且先不论了。冯保于字画上皆有涉猎,也会收藏一些。张居正不由想到严嵩当权时,海内外官儿们不知给他送过多少书画古玩,查抄严府时列出来的单子堪称一时之冠,怕是不输大内藏宝。理论上严府的宝物都抄入了皇帝的内库,但总有些流散在外。张居正把玩着那对镶着猫儿眼的童子摆件,寻思着怎么去找朱希忠开口。次日徐阶将补入阁员的奏章递入,很快冯保携旨而出,召请陈以勤、张居正等人入阁辅政,并有相应封赏。殷士儋没能同入,脸色相当难看,张居正想安慰他两句,倒被他毫不留情地怼了回来。张居正此前在裕王府多年不过是个六品侍讲,一年前裕王即位形势十分明朗的时候才升作了五品的翰林学士。嘉靖皇帝驾崩之后,徐阶给他加了吏部右侍郎的职衔,这次应召入阁,又升迁作礼部左侍郎、东阁大学士,从冯保手中,接过了三品要员的绯袍冠带穿上,翰林院的同僚们纷纷上前道贺。本来张居正这一科,以李春芳官运最是亨通。但张居正和李春芳在十八年间落下的差距,几乎是一个月之内便赶了上来。众人面上恭喜,心里也都难免有点嫉妒。冯保注目良久,张居正被他看得满身不自在,几乎忍不住要当众问他在看什么。冯保躬了躬身道:“奴婢给张先生贺喜了,张先生可有赏赐?”
众翰林见这内官公然索贿,不由皱眉。张居正今日出来前,身上是带了王氏给他准备好的打赏用的荷包的,取出来递给冯保,微笑道:“劳公公跑这趟,不成敬意。”
冯保笑嘻嘻接了过来,并不道谢,张居正心知他要的赏赐可不是个,而他答应好的礼物。张居正因为已有计划,心想:“且等着,这回必定要让你大吃一惊。”
张居正穿好官袍,走进文渊阁,心情十分微妙。他对这里并不陌生,常年冷眼看其间发生的一幕幕惊心动魄、决定亿兆官民生死的变故,却如今终于轮到自己粉墨登场。众阁臣这时都聚集在会议厅里等着新成员的加入,高拱见到他便道:“这回好了,你们这一来,我终于不是坐未位的了。”
其实就算没有张居正二人,高拱下面还有个他举荐进来的郭朴呢,只不过大家都对高拱这些疯话听习惯了,听当没听到,笑一笑便走了过去,到徐阶面前行礼。徐阶看着张居正进来,一时也有些百感交集,算起来,他取中张居正为进士的那一年至今,正好是整整二十年。他见过这个后辈二十年前的英锐,也见识过他的消沉和奋发,今日这已是他可以倚为臂膀的同僚了,他也不得不感慨自己已近暮年,年富力强的年代撞上了嘉靖皇帝最多疑倦政的时期,在严嵩的阴影下苦苦煎熬,如今虽然爬到了多年以来期待的高位上,却有许多事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愣了会神才将陈以勤和张居正扶起来,温言勉励了他几句,便道:“今日正是朝会之期,你们随我进宫向皇上谢恩,从此今日起开始听政。”
隆庆皇帝虽然已经十分讨厌朝会了,但在李芳的劝说下,姑且还在勉力坚持着,这日带着一脸倦容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才在这里坐了几天,他便能深切体会到他父亲不愿意上朝的心态,不过今天看到张居正陈以勤这两位藩邸旧臣,还是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众阁臣行过礼后,张、陈两人又额外多拜了一拜,答谢隆庆皇帝的提拔。隆庆皇帝微笑道:“两位先生的才华性情朕都深知,有你们加进来,国事再无可虑,朕便能省心了。”
徐阶咳嗽一声道:“张陈两位久侍皇上身边,皇上若于政务上有不解之处,应多咨议于二位,日后方能亲裁国事,令官民无不悦服……”隆庆添加阁臣的目的就是解脱这苦差事,听着徐阶罗里叭嗦了一堆,脸上那点笑容早就没了,只好板着脸道:“朕知道了,今日众卿有何事要议啊?”
徐阶从袖中拿出一封奏章,开始汇报近来的主要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