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参与如此细致庞大群起弹劾的布置。他不由感慨起徐阶对这种活动的操作当真是娴熟老道，而众言官对骂人这件事又有如此高涨的热情。众人讨论到细节处，己经渐渐淡忘了倡议者张居正的存在。张居正冷眼旁观他们口沫横飞，挥拳瞪眼的情态，不由有些索然无味。这些人也都是十年寒窗，读圣贤书从千万同侪中考出来的精英，在朝堂中立身十多年，别的没有历炼到，大概也就是学会了这一套玩文字伎俩，从道义品行上斥骂政敌的能耐了。待他们议到三更天，将所有事情大致讨论完毕散会之时，张居正特意落在后面，对徐阶道：“学生还有几句话，想私下与老师商量。”
徐阶年岁大了，这时疲态尽露，但张居正有话说，他还是又呷了一口浓茶，让仆人关了门，道：“你说吧……可还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张居正道：“学生自问这番布置并无不妥之处，学生说的是善后。”
徐阶纳闷道：“善后？”
张居正道：“正是！皇上与高拱九年师生之情，非比寻常，高拱若是被逼退，皇上心中必定不悦，老师可想好如何善后了吗？”
徐阶不悦地看了一会他，道：“叔大认为老夫该如何善后？”
张居正道：“学生在潜邸教了皇上这些年，深知皇上的性情，他性情柔善，温和念旧，但自幼不为先帝所喜，动辄得咎，终将他养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性子。因先帝之过，他一直没能真正受过储君的教养，你让他当藩王，他必定是一个老实不扰民的藩王，但当皇帝，却不能指望他做一个勤政英明的皇帝。”
张居正这话说得已经极是露骨了，若是泄露出去，少不得一个“不敬”的罪名，但徐阶现在阴沉下来的脸色却不是因为这个。徐阶肃然道：“正是因此，皇帝初登大宝，我们做臣子必定要匡扶劝导，让他成为一个贤明的君王，才算尽到我们阁臣的责任！”
张居正叹了口气道：“皇上对政务不熟，不是还有我们这些臣子吗？我们将政事妥妥当当办好，不教皇上烦心，皇上高兴，放手给我们做事，岂不是比先帝那会强太多？”
张居正言下之意是，逼皇帝勤政毫无好处，皇帝懒就懒吧，懒了对大臣来说更有利，但这话实在太露骨，不能往明处说了，他相信徐阶必定听得明白。徐阶脸色愈发阴沉：“先帝登基时，辅政大臣杨公等未能好生辅佑，致先帝性情偏执，亲近小人，几十年来，天下臣民因此受了多少苦楚！到今日岂能重蹈覆辙！”
张居正心想，你当杨廷和他们不想教好嘉靖皇帝吗，显然是不成功，而且君臣间的感情还越来越坏了。嘉靖皇帝登基的时候才十四岁，他们都没法把他矫正过来，当今皇帝都三十多了，积习已成，却又要怎样去教？但徐阶这般痛心疾首，他也不好继续强劝，心口不应地敷衍了几句，便告退而出。张居正终于困乏地坐在车上时，骤然一惊，想起来今天晚上原本是约了冯保的。只因高拱出人意料地抛出来整顿言官的折子，他竟然忘了个干净。他这一时哪里还有睡意，忙掀开车帘问道：“游七，你给冯公公送信了吗？他有没有说应邀？”
游七尴尬地道：“冯公公有说应邀，小人看您从内阁出来便去了徐大人府上，又给冯公公宅里递了信说大概要晚点，冯公公来没来，小人就……不知道了。”
张居正不由跺脚，开始深觉家中人手不足，游七成天跟在他身边跑，家里的事就管不了太多，他只好垂头丧气地道：“行了行了，这会回去咱们先去冯公公那探问一下，还有……回头挑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来陪着我出门，你在家里相机处置事情吧。”
“游七连连点头，快马加鞭。马车到了崇文门胡同后，张居正先让游七去宅子里拿出来《四喜图》，然后小心翼翼地去敲了一下门。徐爵打着哈欠，满脸不耐烦地过来给他们开了门。张居正愕然见堂屋里点了几支蜡烛，冯保独自在堂屋里给琴上弦。张居正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陪笑道：“大晚上的做这细活，仔细伤了眼睛。”
徐爵翻了个大白眼，打了个哈欠。冯保平平淡淡地道：“你站远点，别挡光。”
张居正赶紧退出来，抱着画轴看了会星星，默念着要如何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