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皇帝虽然不太爱上朝,但如果高拱坚请,他还是会给高拱面子,偶尔来一两次的。高拱赶紧多写了一奏章,让长随赶在宫门下钥前送去司礼监。李芳和冯保本来正议论着王崇古的奏章,突然看到高拱又紧急补了一封奏章进来。李芳皱眉道:“此前看票拟的意向,高先生似乎对此事并无定见,不知为何隔了两个时辰,便又如此紧急地请皇上临朝定夺?”
冯保是知道张居正布局的,微笑道:“能让高先生改变主意可不容易,我们也不必瞎猜,明日朝上一听便知端倪。”
李芳称是,便与冯保捡了几份较为重大的奉章,前去乾清宫求见皇帝。乾清宫里面只有张鲸留守,陪笑道:“皇上去了西苑看歌舞,两位要不明儿再来?”
若是别的什么事,明日再奏倒也罢了,但听张鲸的语气,皇帝是会在西苑留宿的,明早又从怎能从西苑把他拖出来上朝?李芳无奈道:“事情紧急,我去趟西苑吧。”
冯保隐约觉得此事有点古怪,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他道:“不如派两个孩子送过去便是,皇上若是定好了在西苑就寝的,你这样过去强拖他回来,他又将不快。”
李芳凝视冯保片刻道:“你不想去,不去便是,我是要去的。”
冯保知道这是李芳指责自己,他张了张嘴想分辩两句,但近来这样的冲突太多,他也有些疲了,便赌气道:“那你自个去吧!”
冯保离了李芳,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径自回东宫算了,但那一丝不安到底在心底萦绕,他情不自禁地回了司礼监。这时司礼监白日里当差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有个刚进宫的杂役小监在打扫,见冯保折返回来,微露惊异之色。小监道:“秉笔值房正尚在扫打,请冯秉笔去别室小坐。”
冯保道:“不打紧。你们忙你们的。”
他进了值房,原来只想取两份不甚紧要的奏章打算慢慢看着打发时间。但那小监神色惊惶,到底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面斜睨着他,一面细细地在自己案上翻看着。他自己案头和柜屉向来收得极是整洁,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心中都有定数。果然他找了一会,便发现多了一封此前没见过的奏章。奏章是张四维写的,举荐潘晟做礼部尚书。潘晟在嘉靖朝后期一直任些闲职,赵贞吉在隆庆二年回京后,他接任了南京礼部尚书,赵贞吉离职后,礼部尚书不得其人,张居正颇想调潘晟入京,但高拱不知怎的知道潘晟和冯保关系不错,压着不肯办。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外甥,王崇古与高拱向来投契,有他这一封奏章,潘晟入职礼部的事就要好办得多。冯保拿着这封奏章,手在发抖,心想今日若是没有高拱那封临时追加的请皇帝临朝的奏章,自己若是看到这一封,是不是也会兴冲冲地拿起来,跑去西苑找皇帝?他看了眼票拟落款,票拟是高拱写的,倾向于反对,但大概是给张四维一点面子,写得尚有周旋的语气,时间是两天前。两天前的奏章,今天放到他桌上来,也不能说十分奇怪,但冥冥中,就有种太过巧合的感觉。冯保叹了一口气,微笑地看着那洒扫小监道:“你在司礼监当差多久了?”
小监手上的掸子一个没捏稳就摔到了地上,战战兢兢地说不上话来。冯保和颜悦色地问了这小监名姓籍贯,突然脸色一变,袖子一挥,一个摆在案头的宋瓷笔插被他拂到了地上。小监吓得一哆嗦跪倒在地,冯保厉声道:“来人。”
管事太监探头探脑地进来,冯保指着那小监道:“你们从哪来寻来这么笨手笨手的小子,这笔插是皇上赏的,教他摔碎了,却找谁来赔?”
管事太监吓得跪倒,连声道:“这小子是刚来的,不懂规矩,秉笔公公莫怪,等小的领下去罚他。”
冯保道:“不懂规矩就往司礼监塞?你看的谁的面子?”
管事太监道:“是,是直殿监孟公公说这个孩子是他同乡,让小的们照顾他的,小的们一时好心,让他进值房里打扫,没料到他连这最轻省的活儿都能办坏了!小的们一定重罚他!”
冯保冷笑了几声道:“你们倒做得好大人情,皇上要是问起来,却让我如何回话?”
管事太监又告饶了好一会,才将那小监连拖带拽地拉走了,另有杂役小监过来扫净了地上的碎瓷。冯保捏着张四维那封奏章,看着屋外渐黑的天色,也不点烛,默默寻思着。突然间外面传来拍门声,冯保一个激灵。管事太监似是惊慌地应答着什么,间杂着钥匙和锁撞击的声音,还有杂乱的脚步声。这时宫门已经下钥,寻常情形,司礼监不会有人出入了,冯保却似乎并不是很意外,踱步而出,看到脸色惨白的李芳。冯保几乎没见过李芳这么狼狈过,他见到冯保愣了一下,也没想到冯保竟然还在司礼监。冯保向着自己值房内一摆手道:“进来说话吧。”
李芳坐下,气息不匀,满面焦躁。冯保关上门,打亮灯烛,提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茶倒了一杯出来递给他,问道:“发生了什么?”
李芳愣愣地看着他:“你知道了?”
冯保摇头:“只知道他们一定在西苑准备了什么事等着你我撞上去。”
李芳接过茶水来,一口饮尽,道:“我过去西苑,皇上在清霄宫赏歌舞。”
冯保皱了皱眉头,隆庆皇帝厌恶嘉靖皇帝留下的东西,他即位这些年来,去西苑的次数不多,便是去,也不常去清霄宫这种嘉靖皇帝生前常居的宫室。“我看见,我看见尚太妃和皇帝一起赏舞。”
李芳似乎用了全身气力才勉强说出来这句话,说完就啪的一声将瓷杯放回桌上。冯保的神情凝固了。嘉靖皇帝死后,他的嫔妃都被迁去了玉熙宫居住。嘉靖晚年,尚寿妃是唯一侍奉在他身边的妃子,嘉靖皇帝留了话她可以继续住在西苑万寿宫的偏殿中。冯保知道隆庆皇帝这两年在女色上有些过度沉溺,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动上这种脑筋。冯保道:“都是谁在他身边?”
李芳冷笑道:“还有谁,自然是陈洪。”
冯保对陈洪在嘉靖晚年选送宫女一事还记忆犹新,陈洪在嘉靖晚年得势,与尚寿妃的得宠关系匪浅。冯保并不奇怪他尝到了甜头,又想故技重施,只是他近来几次三番要多选宫婢,都被内阁和李贵妃给拦了。李贵妃虽然对皇帝多纳几个宫妃没什么意见,但她不免要担忧有新人生出皇子来,所以能少则少。冯保道:“皇上明日临朝吗?”
李芳愕然看着他:“你还惦记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