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君素来眼界极高,难得见他献宝似乎要上演新戏,众人不免有些好奇。等着细君去安排人手的当口,他们喝着茶与戚继光叙起了别情。戚继光说了这次上京的来意,冯保笑道:“叔大说的极是,如今四海渐有升平之象,你怕是也只能陪着我们在京师喝酒听曲了。”
张诚叹了一声道:“殷督又有开海禁之议,却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梅林背负的罪名。”
这话一说,席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戚继光小声道:“其实我想回粤,也是一心想平定海疆,若有寸功,可以为胡督师昭雪,此生便再无遗憾了。”
他们说到这时,细君已带了两个小倌和四五个乐师进来,众人便不再说胡宗宪的事,一心看戏。这两个小倌应是细君这几年精心调教出来的,起腔便是铿锵有力的一声,应和着急弦繁鼓,众人听了不由精神一振。“官居台鼎,广集众思同辅政。漫忧朔漠,有王庭,还惧朝端,添奸佞……”这小倌年纪虽小,这几句忧国忧民倒是唱得颇有浩然之气。众人边听边闻这是哪朝哪代的故事,却听到几句唱完后,来了一段念白“我夏言志存报国,力恢河套……”众人惊骇,彼此相望。万万没想到这新戏唱的竟然是嘉靖朝的事!张居正多端详了几眼,竟觉得这小倌与夏言本人都有那么两三分相似。这小倌唱完这一段,另一小倌一开口,乐曲声便换作了幽怨的萧管,小倌声调悠长细密唱道:“亲臣密迩佐明君,顺旨承颜称上心。边塞羽书闻,但幸中原静。”
众人也都猜了出来这是谁,这分明是严嵩!这一段戏文,唱的便是夏言被严嵩构陷斩首的往事。这一段出场人物众多,虽然只有两个小倌在唱,却将那时节的国运变幻,朝野人心,一字一句唱来,许多当时在朝人物虽然没有出场,但在两人的对答中也能听出他们各自的微妙立场。这一出戏,从夏言苦劝严嵩一同进谏嘉靖皇帝,谋求光复河套开始,到严嵩反而劝夏言不要轻举妄动,两人不欢而散告终。夏言苦心诣志,满朝无人能解,独站在堂上,悲愤难当地唱了一曲《煞尾》“……翘首边尘何日,怕听嘶风胡马吟……啊,将俺赤惺惺一片丹心化灰烬。”
这一段唱完,最后只余下筝声独奏,弦声咏叹不绝,渐近于无,仿佛预示了夏言的结局。筝声止歇后,雅间静默了片刻,这一段往事,去今未远,也不知是谁这有这样的见识胆量,敢编写品评先帝的戏。虽然为着戏剧的缘故,许多事有借移删减,但大体上很是符合当时的情境,编写者必定对那会的朝政十分了解,绝非乡野闲儒写得出来。众人惊疑不定时,张诚“啪啪啪”地击了三下掌。“小弟来猜上一猜,下一出,便是严嵩与内庭勾结,密谋陷害夏言吧?”
他微笑着看向细君。细君面有难色,尚没说话,另有人在门外道:“不知诸位觉得这出《鸣凤记》如何?”
张居正一听,情不自禁站起来,失声道:“元美?”
他又转身看向细君道,“元美几时回京的,你竟不跟我们说一声?”
细君起身行礼,小声道:“正是元美到了,只是他如今有丧在身,不便会客,暂且落脚在我这里,我也不好随意告人,还请张阁部见谅。”
小厮开了门,将王世贞请了进来。他穿着素净衣裳,面容乍一看有些陌生,仿佛几年不见,已然老了十多岁似的,张居正看着他一时百感交集,有些眼眶发烧,好一会之后才在脑子里转了个念头:“他正服母丧,上京是做什么来的?”
众人起身与王世贞见礼,厮仆们给他看座添了杯箸。戚继光提了壶要给王世贞斟酒,王世贞拿手掌覆了杯口道:“我正居丧中,不宜饮酒,以清茶相代罢。”
戚继光一拍额头道:“怪我怪我,见着元美心中畅快,竟将这件事忘了。”
他放下酒壶又长揖道,“未能亲至吊唁,十分惭愧,元美节哀。”
王世贞去岁母亲病故,在山西按察司使任上报了丁忧,回苏州守制去了。论理他便是要谋起复也须两年之后才回京来,私离家乡还有可能被参个居丧不谨。“王……王使君来京为何事?”
张诚开口称呼王世贞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他少年时在绮风阁献艺,原与王世贞极密,那时尚能以字号相称,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音讯久绝,他与王世贞身份性情都有大变,似乎也无法像从前那般亲呢,只好换了个平常的官场称呼,“总不能是专程来排演这部《鸣凤记》的吧?”
王世贞目光在他身上微微一转,似乎有种不忍见奇珍异宝沦为凡物的痛惜:“我居丧无聊,闲来写了几篇自娱,这次带了本子回京来给细君试着排练了一回,诸位还不曾回答我,觉得这出新戏如何?”
冯保悠悠举杯:“我是夏阁老的晚辈,幼年也常随先父拜见夏阁老,如今不过二十载,却恍惚已是百年身,他在地下若是知道王使君为他写剧抒怀,必定欢喜得很。我代夏阁老谢王使君!”
说完他一仰首,将这杯酒灌下。除了张居正以外,众人并不知道冯保与夏言还有些亲戚关系,微诧了一会,也纷纷敬了王世贞,王世贞喝了一盏茶,喟叹道:“可惜夏相与曾帅当初光复河套的雄略不得实现,如今鞑虏稳据河套,日夕窥视中原,后辈庸碌,终不可重现当日之势。”
张居正和戚继光脸上未免有些不好看,张居正近日正自得于四境有望太平,戚继光守关无聊,出战又得不到朝廷支持方觉沮丧,被王世贞这么一说,便成了庸碌的“后辈”。张居正不想和他一见面就起争执,便假装没听到他的言外之意,只道:“虽然我于戏曲是门外汉,但这一出唱词写得极好,想来世间又要多一部传世名作了。”
戚继光也捧场道:“我没机会见识夏阁老,但听了那唱词,心中好生亲近,元美那戏本子能不能抄一份我带给谭督,他必定也欢喜得很。”
王世贞淡淡道:“诸位谬赞了,如今权势者为了党争混淆嘉靖年间的是非,我人微言轻,不能在朝中为嘉靖时蒙冤诸位作仗马之鸣,便只好写些乡野唱本,盼着能让百姓们认得个忠奸对错罢了。”
张居正脸色有点难看,“混淆嘉靖年间的是非”的人,自然是指高拱了,身在朝中,却没有竭力反对高拱的,自然便是指他张居正了,显然他对如今的内阁极是不满。冯保突然道:“王使君莫非是为徐阁老作说客来的?”
王世贞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放下茶杯道:“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