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凝视了冯保片刻：“老夫虽然蒙皇上见召，却绝不可能入阁主政，张江陵岂能不知？寄希望于老夫，岂不是极为荒唐！”
冯保坦然道：“这句话我当时也问过，张江陵却道若是他身败名裂，举世滔滔，必定掀起对条鞭法的反攻清算，但只要还有人在执行条鞭法，时日久了，优劣自现，国家财政再次穷窘之际，主政者自然少不得重新考量起新旧税法的优劣来。然而能在逆流中坚持条鞭法的人，一来需要刚正不阿，不为一己之荣辱动摇；二来要与他本人素无瓜葛。天下之大，能符合这两项的，除了海御史还能有谁呢？”
海瑞冷笑了两声：“你想用几句马屁话来驱使老夫？”
“不敢！”
冯保起身拱了拱手，“在下受张江陵临终所托，将这一番话面禀海御史，在下与他结交半生，这是他最后的心愿，在下只好冒昧打扰，在下，告辞……”冯保转身，搭着周诚的手，便要走出客舱去。海瑞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还是叫住他：“你可知道，辽藩毛太妃告张居正侵占王府财产一案？”
冯保驻步回头一笑道：“自然知道……万历初年开始全国的清丈田亩，首先是拿宗藩勋戚的田地开刀，辽王府那个时候大概有……六万亩良田，清丈以后，被收回了十之四五，这便是……辽王妃所谓侵占的大头。”
海瑞皱眉道：“虽说查抄张家的结果还没公布，但据老夫所闻，张家祖父时不过是辽王府护卫，最多算得小康之家，而今资产应远胜从前，似乎侵占一说，并非无据！”
冯保坦然道：“张家产业多在江陵老家，在知道的并不详细，不过自打他中进士后，投靠以图优免的确实不少，这一部分应该是大头，另有一些是皇上历年赏赐、各方馈赠的银两购入的。依我估算，张江陵家资产大约在十万银上下，自然比不得海御史清廉如水，这是他随波逐流，修身不谨之处，在下也无法代他自辩。”
海瑞眉头皱得更紧了，十万银这个数目看起来是不小，和他清瑞比，自然算得极贪了，但是与当年抄严嵩府比起来，就委实大巫见小巫。别说和严嵩相比，就是眼前这位退任的司礼监掌印相比，他被查抄的数目没有明登邸报，但也有许多消息流传。单是他捐资修的双林寺，就花了三万两银子，传说内面存放的珍稀玩物字画数不胜数，不下于严府所藏，怎么也得有三五十万两。民间俗谚，“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海瑞自己清贫自守，但并非不知世情之人，十万银如果是张家的所有财产，皇帝大张旗鼓地来抄一次，还真没什么意思。当初嘉靖抄严府，抄出来的金银财宝全归入内库，足资内库三年之用，顺便将严嵩按实了一个巨贪的名头。如今抄张居正抄出来不到十万，传诸天下之后，怕是只会显得万历皇帝对老师刻薄寡恩吧。“辽王府清丈出来的多占田地，自然是分还给了原主，张家纵有些田地来路不甚清白，也是另一码事，不过毛太妃这个点抓得甚好，一下子激起清丈中被迫交出土地的诸藩大族们声援，只要能把这两桩事混到一起，就可以群起效之谋求翻案了。”
海瑞听到此处，终于露出了然的神色：“你竟想让我去干涉查抄张家？”
冯保坦然道：“海先生身为佥都御史，接官民冤状，督察官府办案，原是本职，鄙人前来投状，海御史接还是不接？”
张诚初到江陵的时候，张宅门口还很是热闹了一阵的。全江陵的百姓，只怕十之一二，都跑来围观查抄张宅。但张家宅子一共也就这么几进院子，抄了不过两天便抄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张宅被打上封条，隔着高高的院墙，三五不时传来些哀哭啜泣声。过了几日，风急雪重，乡民自有年节上的忙碌，渐渐也都散去。就连张诚留下来看守张宅的锦衣卫们，也偷了个懒，将江陵县派给他们的差役留下，自己寻了个暗娼家中喝酒烤火，只在早晚过去看一眼。这日他们刚喝了个微醺，突然差役们顶着一头风雪急忙忙冲进来，报告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什么？海青天跑到江陵来查案？”
负责看守张宅的锦衣卫们惊呆了，他们面面相觑，努力回忆最近邸报上见过的起复海瑞的消息，“海青天不是说要上京面圣去的吗？他跑来江陵做什么？”
来报消息的衙役晕头胀脑地道：“听说，听说是顺路。”
“顺什么路啊……”锦衣卫们走南闯北，比这些从没离家三十里地的差役们见识多多了，便是眼下运河上冻，没法直接沿运河坐船到通州，也绝没有绕道来江陵的道理。衙役们急得跺脚：“哎哟，这当口谁管他是不是顺路的，海青天这会堵在张府门口，亲手揭了封条要进去，这封条可是你们家厂公贴上去的，这事儿出了算谁的？”
“已经揭了吗？”
锦衣卫一下子着急起来，“他手下又没差役，你们怎么不拦住他！”
衙役愁苦道：“不知从哪里突然来了许多乡民，将我等兄弟冲撞开，一拥而入……”锦衣卫一愣问道：“你们不认识的乡民？”
衙役用力点头。锦衣卫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些衙役都是本地人，若真是附近闲汉起哄，他们又怎会不认得。他们心中便有了数，将衙役招得近些，小声咐咐道：“你随我们去请厂公，厂公面前，你这般说……”海瑞由“乡民”们簇拥着，在外宅巡看了一会，四壁如洗，只有仆役房中有些粗重家俱留下。他皱眉问道：“张家人何在？”
“乡民”小声道：“应该都在后院。”
海瑞率众大步走去后院，各个院落搜看一回，依然空空如也，只有在逼近最后一进小院子里时，听到内面传来极微弱的哭声和抓挠声。海瑞走近院子，隐约感觉到院门后有人，喝令道：“去打开！”
院门只消一脚便踹开了，一个人应着门扇“咣”的一声扑出来，摔倒在海瑞脚下。这是一个瘦脱了形的年轻人，他衣不覆体，可见周身伤痕累累，但最令人注意的却是他残缺的十指——院门上血迹斑斑，似有千百条抓痕，仿佛都是被他抓出来的。“敬修？”
“乡民”中有人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