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和冯保两个一吹一弹，你呼我应，把陈洪的心似按在油锅里翻覆了几回。他献上邵芳那几轴字画，又苦求了一阵，冯保方故作为难道：“我这边自然是尽力劝太后息事宁人，但张宏他们几个多少要背些罪名，你若是能跟他们把说辞对上，回头太后传你问话时应对得体，我尽量保你们只是受些小小挫磨。”
陈洪松了口气，满口子道谢。不过他毕竟是在宫里混了几十年成精的人，并不肯用传递书信这一类留下证据授人以柄的方式去与张宏等人串供，反而求冯保许他派人进宫去探望张宏。冯保似是看在那几轴字画的分上答应下来。将陈洪送走后，张冯两人也出寺回程。冯保上下打量张居正，略嫌弃道：“你两月没回过府了，身上衣裳都皱巴巴的，发须也没好好梳洗，好容易先帝下葬了，你今天就别回内阁了，回家好好睡个觉吧。”
“是吗？”
张居正心里有点慌，不自觉地想理一理发须，勉强克制住举手的冲动，懊恼道：“早年间也是游七帮我打理的，倒也还好，怎么如今做事这么粗糙了？”
冯保噗地一笑：“宰相家人七品官，自打你进内阁后，游七走出去也是有头有脑的人了，你还把人家当长随用呢。”
游七刚去督促下人们牵马赶车过来，听到这话直呼冤枉：“内阁值房一切简陋，小人这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冯保哈哈大笑：“游七现在说话水平也见长了，可不有七品官的模样了？”
张居正无奈，只好道：“罢了，我今儿便回去吧。”
他原本有话想回宫的路上说的，这时也拖不得，只好略心虚地问道：“那么……张诚的事……”冯保瞥了他一眼：“难怪你今日如此殷勤地陪我来，原来也是想问这件事？”
张居正正色道：“胡梅林之事，我一直抱愧于心，张诚若是在宫里又有不测，我实在无颜见元敬。”
冯保沉吟了一会：“说起来……今日殷正茂是不是又有告捷奏章递来？”
张居正愣了一愣：“确实，我出来之前刚收到递去了司礼监，还以为你没来得及看呢。”
冯保道：“殷正茂这两年一再奏请朝廷放宽海禁，如今多次主动出击，剿灭倭寇盘踞的海岛颇有战绩，不如趁着这机会，将胡宗宪的案子翻了吧。”
张居正甚喜道：“我正有此意！”
胡宗宪当年获罪去职的案子是因为被指控通倭，但最终被逼迫自尽却是因为攀扯上严世蕃造反。可是造反案还没真正进入讯问，胡宗宪就自杀身亡，所以也就草草收案，并没有将这罪名钉死在他身上。如今殷正茂平倭，亦颇赖海商之力，他再三向朝廷举荐的万松烟，更是汪直左膀右臂，足见得当初胡宗宪“通倭”一案十分荒唐。当年他提拔的将领，如戚继光、俞大猷等人，无不追思他的功绩，为他抱不平。给胡宗宪翻案，他们必定喜出望外，一来是为了故旧情谊，二来，更是避免他们将来也要被牵涉进“通倭”的罪名中去。张居正这时兴致勃勃和冯保聊着胡宗宪案子相关的事，又不想回府了：“我今日还是回内阁去，把胡案的旧档找出来看看，今夜整理完毕了，明日便可以呈送太后批阅。”
冯保连连挥手道：“你快回去正经梳洗下吧，这身上都快有味了，熏着我还好说，熏着皇上和娘娘了如何是好。”
冯保好说歹说把张居正赶回府去，自己回到宫中，却没有去乾清宫看皇帝，倒是径直去了司礼监。陈增正在里面看内阁的票拟，见到冯保回来，赶紧站起来给冯保倒茶。冯保道：“你坐下……倒茶的事哪轮得到你，这屋里的小子们是做什么的。”
杂役小监们赶紧飞奔过来夺去茶壶，陈增赔着笑脸在边上坐下等冯保说话。冯保翻看案上的奏章，随口道：“我答应了陈洪，过几天让他进来和张宏他们见个面，你去安排一下。”
陈增微微一愣，目光四下看了看，小声道：“冯掌印，张宏他们，你到底想怎么处置？”
先前他观察冯保的用意，是想让张宏和陈洪互咬，将这一支彻底清除出宫去。冯保忽然突兀地道：“你是不是很奇怪，当初我为什么不让你去跟张诚打招呼？”
冯保并没有明确说是为什么打招呼，但陈增却绝不会会错意，那桩事他迷惑已久，这时赶紧道：“冯掌印用意深刻，职下这几日私心揣摩，总是不得其解。”
冯保微笑：“咱们也是一块儿进宫的兄弟，不要这么生分——陈兄弟，其实高新郑那句话，只要传到太后耳朵里就行了，太后只要心里存了这想法，自然觉得他处处可疑，倒不一定要落到实处。如果张诚不肯作证，只会愈发触怒太后，将他归入高拱一党，愈发严加惩处他。只是他十分精乖，先帝一病危，他便改弦易辙，一心一意奉承太后，如今这案子倒有些尴尬。”
陈增这几天也看了东厂那边审讯乾清宫近侍们的案卷，孟冲虽然职位高，但他早年间在尚膳监当差，后来又在司礼监，都不是隆庆皇帝近身服侍的职位。隆庆皇帝服药的事，若要往他身上追究，是有些太远，最多撵出宫去给隆庆皇帝守陵。而张宏师徒都是近侍，隆庆皇帝服了这么久的丸药，无论如何是脱不了干系的，但他们众口一词推给了滕祥，所以就很难把事情钉死在他们身上。冯保道：“他们事先应该有过串连，陈洪也口口声声，说是滕祥干的，如今事情陷入困局，我觉得不妨让陈洪进来和他们碰个头，你安排人手跟紧了，没准会有额外的收获。”
陈增大悟，频频点头。虽然这差事明显给东厂的人办更合理，但东厂在陈洪和张宏手上好些年，里面的人一时不能放心。陈增告退去安排，冯保拿着殷正茂的告捷书发了一会呆，眼前闪过张诚的面容，心想：“我虽然没明白你到底是为什么来的，不过现在我给你机会走，你若是肯放手，我便也……不想追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