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过去与刘台素无往来,不由思忖了一下这位“门生”来拜访的用意。“莫非觉得高拱走了,可算移去了压着他的人,可以上我这里谋求调职了?”
讲会那日,其实张居正与高拱是一同去的,但是当时场面纷乱,刘台未必能注意到他。张居正又打开拜贴看了一眼,刘台可能也怕张居正不见他,在拜贴内写上:“为胶莱河河工事求见。”
张居正想了想,今年漕运的事,确实有点微妙,倒是不妨听听他有没有什么见解。张居正将媒贴收了起来,冲着王氏歉然笑了笑道:“我心中大体有数了,不出几日就定下来。”
王氏没好气地道:“你别忘了就好。”
张居正一面答应,一面换了衣裳去前厅。刘台在前厅端着一盏没了热气的茶正襟危坐,不知在发呆想什么。张居正进来时他分明受了点惊吓,茶盏溅了少许水出来,他赶紧将茶盏放在几上,起身几步相迎行礼。张居正温言扶起,刘台刚至而立之年,也算年少英俊,会试后的这一年,他多经历了些人情冷暖,稍显历练,此时受宠若惊,虽然极力保持住不卑不亢的体面,却已不复见当日讲会之下喝问高拱的狂气。“皇上冲龄践祚,内阁又只有我一人,如今手头诸事纷乱,有些具体的事上看得不够周全,亏得如你一般的用心实务之士在,否则,”张居正从袖中取出刘台的拜贴翻开,“这胶莱河河务上的一团烂账,我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注意到呢。”
刘台眼里喜色一掠而过,但他赶紧将面皮绷紧,忧心忡忡道:“隆庆三年老师上《陈六事疏》,学生拜读后常常惦记于心,老师将‘省议论’一项列为当前治政之首,可见老师心目中,首要是将诸事落到实处。学生至工部后,翻阅旧档,许多工役都有头无尾,大体由初时议论蜂起而开工,却因为后续缺乏监管,导致工事草草收尾,不堪使用,动辄耗费百万钱钞,于国于民无益,而议事者却未得追究——这开胶莱河一事,便是再典型不过……”张居正对胶莱河的那盘烂账,其实心中早已有数,虽然开工中难免有一些虚开冒领,贪污浪费的事情,但最大的问题,却还是在当初这个方案本身。当初内阁在计划整治漕运时,选了朱衡的开新河方案,潘季驯极力反对,认为河流有自然形式,并不能随意被纳入新开河道中,久而必溃。果如潘季驯所言,胶莱河只有刚掘通时如常行船了几个月,此后便是连续溃口、断流,如今己经成为一个令人痛心的鸡肋,不修是宣告了此前花费的巨量人力物力全都打了水漂,继续修却又要巨额的投入,而且看不到成功的希望。现在回头看起来,潘季驯的反对意见再正确不过,但在当时,谁又能一口咬定新河方案不可行呢?去岁因为新河溃口,漕粮改作海运上京,倒是解决了当年的漕运问题,但并不能解决因为运河而起的一切麻烦。运河可不止是运送漕米的,南北货物人员流通大宗都优选河运。新河决口之后,百姓自发地改走回老河道,但老河道一来淤塞严重,二来今夏又发了一次洪水,也有不少人货损失。便是漕粮从此改走海运,内地所有南北运输都走海运也很不现实,一来海运风险大,并没有这么多适合海运的船只和人员;二来……只运漕米的这些船只和人员倒还好掌控,一旦连民间也走海运,那海禁就完全废驰了。现在朝廷只开了月港一个港口,抽取海外珍物以供宫中使用,勉强维持着海禁的门面,但张居正也不是不知道,月港提督李芳一直在上奏想将抽实物税改成更好掌控和计算的白银;另外一方面,桂粤的海岸线全在殷正茂掌控中,殷正茂和万松烟打得火热,私下里不知给他开了多少门路。张居正也不是不想稍加整治,然而一个李芳一个殷正茂,都是过去与他甚有交情,如今又正为他所倚重的干员,他也不想和他们将关系闹僵。张居正一边面色凝重地似是专注倾听刘台所言,一边脑子里转了无数其他的念头,直到刘台说到“漕务与河务政出两门,造成无数彼此推诿之事,账目混乱,不少由此而来。”
这一句时,张居正才专注起来,暗暗点了点头。刘台一口气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发掘的那些胶莱河工程中的问题说了一遍,忐忑不安地看了张居正一眼。张居正道:“你那一科本在榜首,分拨去了工部,原有些屈才,却还能尽心做事,亦是难得啊。”
刘台一听,脸上熠熠生辉,忙道:“老师过奖了。”
张居正看着他一面想:“他莫非从哪里听说过当初开胶莱河的事我与高拱之间有过分歧?还是他知道了我和潘季驯交好,想借机把朱衡从工部尚书的位子上拉下来,为潘季驯让位?此人满腔怀才不遇之态,恐怕用心不纯,不过往好处想,他有谋事之心,眼下看起来亦不缺谋事之能,倒也不是不能一用。”
张居正想定之后道:“开国两百年有余,许多官场陋习日积月累,如今不论京里还是各省,冗官成堆,专好虚名不务实事,空耗国家禄米,实在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我蒙皇上、太后不弃,委以重任,断不能无所作为。我近日必将上奏皇上,令在京官员自陈,选精汰冗,务求令朝中风气为之一新。”
“老师所言极是!学生,学生若能追随、效劳于老师的大业,委实,委实是学生的大幸!”
刘台一听便觉得是自己的机会到了,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他此前认定一朝天子一朝臣,高拱去后,张居正必然要针对他的班底来一次清洗,换上自己的亲信。他费了两月脑筋,寻摸出这样一桩事来拜谒张居正,为的是能被张居正视作自己人,挤入这波清洗空出来的职位上。张居正微微一笑道:“听君一席话,足知君的才干,然而朝中诸公,无不是十年寒窗脱颖而出的精英,岂有无才之辈?然而有才之士,却未必能做出于国于民有利的实绩来。我欲整治官场习气,并非针对人,而是针对事。务求每件事都有负责的人,桩桩件件落到实处,你若要追随于我,不如现在回去好好想想你手头的差事,哪些做出了成绩来,才不枉我殿试取中你一回。”
刘台被派去工部后,一直觉得自己大材小用,被高拱公报私仇,在差事上自然不会太用心。近来查阅胶莱河旧档,算得他做的最用心的一桩事了。被张居正这么一说,他脸上微红,心里也有些发虚。张居正微微一笑道:“当然,你挤出时间来查看旧档,以往鉴今,这桩事做得很好,总结出流程中有欠缺之处,写一本脉络清楚的工程章目呈递上来吧,以后的工事中可以参照,算是你的一桩功劳。”
刘台闻言大喜,又百般吹捧了张居正一番,方告辞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