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素知小皇帝的性情，一直紧盯着他，见他小脸潮红，跃跃欲试，赶紧轻咳一声。小皇帝瞥了眼冯保的脸色，见他不以为然地摇头，只好蔫蔫地忍了下来。他二人之间的互动被杨博看到了，杨博眉头紧皱，便想开口指责冯保。张居正赶紧点了杨博的名，说起这一战人员叙功的事。殷正茂给俞大猷记了首功，要荐他做福建总兵，杨博皱眉道：“总兵官重任，例来非进士莫许……”殿上许多老部堂们纷纷点头。张居正知道杨博不会轻易同意，此前戚继光名震天下，又身负翼护京城的重任，那个蓟镇总兵，还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争取下来。现在眼瞅着倭寇渐平，众人愈发觉得没必要再重任武官。张居正知道朝中众人的倾向，也没打算就此事深入讨论，只道：“奉太后谕旨，朝堂上只将近来大事晓谕众人知晓，若执异议，可缮写清楚，再行上奏。”
杨博甚是恼怒，心想你张居正并不想在朝上讨论，却又挑起话头来做甚，只是这么七缠八搅下来，他便忘了先前他欲呵斥冯保御前失仪的事儿。冯保自然体会得到张居正的用心，微微一笑，看着西洋钟走到了时候，便宣布退朝。小皇帝扶着冯保的手一走出正殿，马上忍不住问道：“他们说的胡宗宪是谁？本朝怎么也会有冤案呢？”
小皇帝瞪圆的双眼满是焦灼、带带着一丝委屈，看向冯保，似乎迫切地希望冯保告诉他冤案是不存在的，大明朝治下的贤臣，都得到了与功业相称的庸酬。冯保想起他的祖父，想起夏言案，不由感慨万千，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世宗皇帝遗诏中，便提到此前有许多因为进言获罪的大臣，吩咐先帝尽数宽免了。”
小皇帝虽然年幼，而且从不曾在生前见过嘉靖皇帝，但是对那位阴郁冷厉的祖父依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隆庆皇帝和李太后虽然不会刻意向他讲述他出生时整个裕王府承受的冷遇，他却自然而然地从父母的态度里面领会到了。“胡宗宪也是祖父晚年冤枉了的吗？为何父皇即位之后，他没能平反呢？”
小皇帝不依不饶地抓着冯保的袖子摇晃。冯保道：“这些事奴婢知道的也有限，不如明日进讲时，请张老先生来为皇上讲一讲？”
胡宗宪“通倭”的事，在世宗的时候就没有真正定案，世宗当时还召见过他，亲口说了招降汪直是自己的决定。胡宗宪虽然罢官回乡，但正式的罪名只有“严党”而已。后来说他与严世蕃勾结造反，更是子虚乌有，没有半点证据。现在想给他翻案，张居正自觉可以有理有据地驳斥异议的百官，所顾虑的只有李太后的态度。李太后对胡宗宪抗倭一事可能没有深刻印象，但对于严世蕃当初对裕王府的刁难，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不得不剑走偏锋，把主意打到小皇帝头上。次日天还没亮，小皇帝不等人唤，咕噜翻身即起，从不曾见他上课如此积极。等侍讲马自强讲完例行的《大学》篇目，终于等到了进讲《帝心图鉴》的时间。小皇帝迫不及待地问起了胡宗宪其人其事。张居正娓娓道来：“世宗皇帝时，江南深受倭寇之害，戚继光等大将，都是与倭寇激战中渐露头角……”小皇帝高兴地道：“朕知道戚将军，戚将军的大炮可威风了，还送了朕小红马！”
张居正当然知道这些点，要不也不会刻意先提到戚继光，他说了好几个戚继光打倭国鬼子的故事，小皇帝越发听得津津有味。他再话头一转：“然而戚将军虽连战连胜，海上倭寇却绵绵而来，杀之不绝，戚将军也十分困惑，不知要怎样才能让沿海百姓得享太平。忽有一日，胡宗宪就任闽浙总督，将戚将军调来自己麾下，向戚将军剖析了倭寇成患的原因……”倭寇的兴起有海内外各种复杂的原因，自然没法当真跟小皇帝说清楚，为了保持小皇帝的兴趣，张居正提前预备了一张海图，这是他当初在胡宗宪处做幕僚时汇编旧日海图的成果，有部分更是他亲自深入浙东山区勘测过的。小皇帝头一回看到海外还有这么多奇形怪状的国家，就仿佛听镜花缘故事，愈发沉迷了，没有半点不耐烦，认认真真地听了下去。冯保凑了个趣道：“皇上记不记得先帝案头曾经放着一个会唱歌跳舞的西洋小人儿？”
小皇帝眼睛一亮道：“朕记得！朕向父皇讨要，父皇藏起来不给朕。”
冯保忍俊不禁道：“那原是胡宗宪贡进来的，那会皇上刚大婚，奴婢想着或许快有小主子诞育，便将这送到了皇上手里。没料到皇上一眼便喜欢上了，放在案边把玩了好些年，直到机簧锈蚀后才换下去呢。”
小皇帝念念不舍：“竟然是坏了吗？还能修好吗？”
冯保道：“那是西洋匠人的技艺，和宫里的这些报时钟一样，得去请西洋匠人来修。”
小皇帝愀然不乐地长叹了一声。张居正趁机又道：“先帝对海外奇物十分欢喜，重开了海关，亦是胡宗宪当年所求……”小皇帝听着胡宗宪如何恩威交用，令汪直率众投诚，终于取得了王江泾大捷，却被秋后算账，控以“通倭”之名，罢官闲居之后，更被诬指谋逆。“……胡宗宪不愿家人受牵累，自尽而亡，此案后来换了好些人来审，都没什么真凭实据，最后只能以嫌疑而终。”
小皇帝“啪”地拍了一掌桌子，气得脸色涨红：“这不就是‘莫须有’吗？”
因为刚听过岳飞的故事，小皇帝对“莫须有”记忆深刻，这时脱口而出。张居正长叹一声道：“胡宗宪自己也有些不是之处，他与奸佞严世蕃过往甚密，只是当时满朝文武，个个都要仰严世蕃鼻息，又有谁能不与严世蕃来往呢？”
小皇帝愣了一愣，“岳飞”和“秦侩”交往甚密这超出了他的认识范畴。张居正又给他讲起了严世蕃吃拿卡要的许多行径，小皇帝气得哇哇乱叫。这一天的日讲如果是吕调阳在，多半会提出些异议，认为这些内容超纲了，但马自强只是个侍讲，不太敢当面顶撞张居正，就假装自己没听到。直到时候差不多了，才去提示张居正己经拖堂了。小皇帝听了这一肚子闻所未闻，这天吃饭的时候就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李太后如今对儿子看得极紧，搬到乾清宫同住。见他不好好吃饭，自然要问缘故。小皇帝叽叽呱呱地说了一大段，揪着李太后的袖子求恳：“娘娘，朕要给胡宗宪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