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起先经历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几天，后来太后迟迟没有处置他，他不免又生出一些侥幸来。这份侥幸一生，监牢中的日子也就越发难熬起来。张宏在宫里几十年，虽然真正发迹也就是提督东厂的这几年，但他人缘向来好，所以宫里愿意为他说情、递送消息、照顾生活的人还是不少的。然而李太后的心意着实难测，他经常左耳听到一个大有希望的好消息，右耳便听到一个绝望的坏消息，一颗心在冰火之间来回煎熬，如今是瘦得只剩个骨架子，恨不得求李太后早些给个痛快。隆庆皇帝驾崩尚在盛暑之时，如今不知不觉中秋已过，往年里，张宏房中该生炭盆了，但如今哪来这等享受，有故旧托人送进来一床厚被子，但半宿都睡不暖和。这一夜他又辗转不能入睡，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他听了一会，听出来是张诚在唱《宝剑锋》中的那一段“夜奔”。“登高欲穷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空作悲愁赋……”这一段原是悲恸慷慨之声，不知怎的被张诚在这深夜中唱起来，却飘飘缈缈，有如幽魂呻吟，张宏听得愈发周身冰凉。他本就睡不着，这一下索性披衣起来，推门而出，果见桂树后的月影中站着个身形单薄的人儿，在那里浅吟低唱。“张诚。”
张宏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张诚回头迎上前来，满面歉意：“吵到师傅了？我原以为站得够远了……”张宏正要说什么，墙外有人厉声道：“半夜三更的都跑出来干吗？老实回屋里去！”
张诚掺着张宏小声道：“回屋里说话吧。”
张诚的手指如同冰碴似的，张宏被他掺着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两人回到张宏屋里，张宏缩回被窝里，嗔怪道：“这大冷天的，你倒有闲心，还跑出去唱歌，可是他们夜里闹腾得你睡不着？”
这里监禁着二十名近侍，只有孟冲和张宏两个有单独的屋舍，其余人都和刚入宫的小杂役一般在偏厢打着地铺。早些时候，还严密地看守着他们，不许出屋子，似乎是防着他们串供。最近也不知是太后吩咐了什么，还是看守的太监自行松懈了，渐渐地只在宫墙外把守，不太进来管他们。张诚笑了笑道：“不是，是我这阵子闲极无聊，忽然想练一练这套曲子。我怕吵到你们，特意去墙边唱的，守夜的兄弟应该早就听到了，只是懒得管我。”
“他们那些人，皇上在的时候，哪有机会听你唱曲儿，如今自然是乐得多听几回，便宜他们了。”
张宏哼唧了几声，“你倒沉得住气，现在还惦记着练曲子。”
张诚道：“我从五岁起进声伎班子，风雨无阻地练嗓子，只是习惯了。”
“你也是个苦命的，如此姿容伎艺，却困顿半生，不得扬名，”张宏又捶了下腿，“我当初就不应该收你，我这人是个穷苦不得志的命，反倒拖累你！”
“师傅说的什么话来，当初进宫是我苦求的师傅，进宫后，师傅也是全心全意地栽培提拔，我怨谁也不能怨到师傅头上。只是今生若不能报恩，只好留待来世了……再说了，没准——”张诚幽幽一笑道，“否极泰来，师傅兴许还有大运在后头呢。”
张宏狐疑地看着他：“你这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还是——”突然间，张诚按住他，“嘘”了一声。张宏噤声，这时他也听到宫门方向，传来锁扣解开的声音。张宏一时吓得心胆俱裂，紧紧抓住张诚的手。张诚安抚道：“没事，真要我们死，不必半夜三更地来。”
张宏喘了几声粗气，听着门口脚步声从他门口经过，方才喝止他们的看守太监到了厢房那里吼了一声：“张诚出来。”
张宏几欲惊呼出声，张诚将他手臂塞回被窝里，推门而出，拱手道：“我在此，不知这位兄弟何事？”
看护太监呵斥道：“谁让你半夜三更到处乱跑的？跟我走。”
他没说半夜唤张诚何事，张诚便也没问，安静地跟在杂役身后。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惊醒了，惊疑不定地目送着他走出宫墙。走这出圈禁了他两个月的宫墙，张诚有点吃惊地发现外面足有四名眼生的太监，个个孔武有力，想来是特意从外面调来的。他被这四个太监包围在中间走了好一会，发觉有些不对，迟疑地停下脚步。“怎么回事？”
看守太监呵斥道。张诚左右顾盼了一下：“这是……要出宫？”
看守太监冷冷地道：“关你什么事，走就是了。”
张诚这时倒真的略有点紧张了，但他被四人团团围着，再无半点挣扎余地，只好继续往前行。果然他们不一会便出了西华门，来到一间小角阁门前，杂役叩门道：“张老先生，人带来了。”
张诚吃了一惊，万万想不到竟然是来见张居正。门内传出张居正的声音：“快请进。”
张诚一听果然是他在，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掀开门帘的手麻木的不似是自己的，走了进去，只见张居正大步迎上前来，笑容满面，看起来却有如隔世般陌生。张诚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退，恭谨地行礼道：“张先生。”
张居正对看守太监道：“有劳，还请尊驾在外面稍候，至多不过两刻钟。”
看守太监笑得很是巴结：“张老先生请便，只用三更之前让人跟在下回去便是。”
他退去后，张居正赶紧上前左右看了张诚几眼，长叹道：“这一阵你在宫里可是受苦了。”
张诚摇了摇头，注目于他：“你……深夜召我何事？”
看守太监将他偷偷带出宫来，担的责任不小，张居正如今虽然贵为首辅，但内官对外臣却不必这般倾力结交，想来应该是……张居正笑道：“有桩大喜事，等不及要马上告诉你。”
张诚茫然，自嘲道：“张先生消遣我来着。我这等畸零之人，这一生仿佛从不曾有过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