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刺客单身潜入，自始自终，都是部着小皇帝来的，潞王的车轿在队列最尾，与小皇帝隔着两宫太后的车轿和仪仗，并无什么危险。潞王的保姆原也是李太后精挑细选出来的心腹，不知这一时间如何慌了神，竟将潞王落下，让张诚捡了这大功劳。冯保在说起这件事时十分冷然，并不曾有半点评价。张居正沉默了一会：“你觉得……他是有意出现在那里？”
冯保咬了咬嘴唇，两人之间陷入了少有的僵局，此时外面传来朱希忠的问话声，冯保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气，十分感激朱希忠正在这个时候过来，让他不必回答。朱希忠查问京营的结果几乎是挂在他脸上，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也不必忌讳什么，他进来后关上门，就急切地道：“那贼人还真是京营的！”
“他在京营多久？哪里人氏？是卫所还是募兵？”
张居正一连问了三件事。朱希忠是带了京营的名册过来，从怀中取出，翻到折角的一页递给张居正。“章龙”那一条下面，写着“应募于隆庆三年，通州人氏”。张居正松了一口气道：“京营十万余人，大部分都是招募于隆庆初年，这人在他麾下不过三年，元敬连他名字都未必知道。”
朱希忠频频点头：“戚帅不论想做什么，自有他北上来时带着的那一班精锐去做，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这种人吧。”
道理固然是这个道理，但有心人若真要生事，却哪有讲道理的。他们虽然这样说了，却愁容未解。“此人如此身手，应募从军，必有所图。”
冯保语气斩钉截铁，一口定性为“从军必有所图”，而不是“军中人有所图”，目光落在他的籍贯上，“去查他的底细，即是京郊人氏，又已成年，他过往做的什么营生，结交过什么人物，一一查个清楚！张居正不由精神一振，如果这人在从军前便有叛逆行迹，那戚继光顶天也就是个失察之罪——要说起来锦衣卫让他混进宫这失察之过更重。他便又想起来问：“这人到底是怎么混进宫的？你们可盘查过今日把守宫门的人？”
朱希忠面露难色道：“宫里节庆之日，常有太监或者锦衣卫将熟人换了衣衫带进来看热闹，这种事法不责众，一直以来也没有怎么管，今日问起来，个个都不承认是自己放进来的。”
冯保冷笑道：“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张居正便猜他认定与张诚有关，自己想说上两句又碍于朱希忠在，不好出口，只好揖了一揖道：“元敬国之干城，乞请两位着意回护，若蒙不白之冤，如今边镇的大好局面，又将毁于一旦，居正日后必有重谢！”
朱希忠自然拦住他连声道：“太岳这是什么话，我素来也十分拜服戚帅，此事自然是有人构陷，我自当歇尽全力查清真相。我这就亲自带人去通州，不信查不出来他的底细！”
冯保从诏狱回到司礼监，陈增正在一堆文卷中忙碌，大冬日里竟是满头大汗，见冯保到来，赶紧将手头的几份文册递给他，“冯哥，这是你要的。”
冯保接过来，在看守张宏等人的记录上轻轻掸了掸，却并没有立即看，只吩咐道：“你去尚乐局，将张诚带到司礼监来，就说……他恢复原衔，有些手续要办。”
陈增早就预备着冯保过来要盘查奉先殿的事，这时听到他不问其他人，只问张诚，略有诧异。但他什么也没说，亲自去了尚乐局，不多会便将张诚带来。冯保摒退众人，只留了张诚在司礼监的值房内，微笑道：“恭喜。”
张诚满面诚恳道：“冯掌印说哪里话，皇上遇惊扰，实我等奴婢们的罪过，我又有何喜可言？”
“说起来，我此前十分不解，你为什么非要年节上去奉先殿当差……”冯诚微微皱眉，不等张诚回答，他又接着道，“一出事，你这等怪异的行径，不是正招人疑心？以你身上的原本就背的罪名，一个‘心怀怨怼’的嫌疑岂不是妥妥的？”
张诚笑了：“冯掌印在叔大面前夸口保我平安，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冯保眉棱动了一动，这还是张诚头一回直接拿张居正作话题来刺他，眼神中没有半点惊悸之色。冯保突然了悟道：“你是早打定了主意卖了章龙？”
张诚道：“好教冯掌印知道，此人原名本不叫章龙，他……”冯保凝视着他，张诚却在此时收声，但笑不语。“让我猜一猜，他必是走了师兄的门路进宫来与你们接上头，他用什么说动的师兄？师兄便是心怀怨怼，也不至于有这样的胆量。除非……他得手后，能瞬间扭转乾坤，教师兄重归司礼监执掌大权。”
冯保喃喃自语，却又摇头，“宫里还有潞王在，便是他得手，又有何用？莫非他竟以为自己一个人一把刀，能同时杀了皇上和潞王？”
“你我自然知道，宫里的主子们便是去奉先殿这几步路，仪仗全都不会少，皇帝和潞王之间，至少也隔了有半里地，但是他王大臣乡野莽夫，大概以为皇帝和潞王会像村里兄弟，手牵着手上坟去。”
张诚嘴角噙着一丝讥诮之意。“王大臣？”
冯保复述了一遍。“想来冯掌印这会已经让锦衣卫去查找那他的底细了，查到他这身份只是迟早的事。不过太后明日一早必定要问初审的结果，”张诚似是满面惋惜，“这一夜之间，怕是来不及呢。”
冯保冷冷地道：“你在胡督那里时，与谭戚两位交情亦是不浅，如今竟想看笑话不成？”
张诚叹了口气道：“元敬虽然性子随和，然而于权术上的见识只是平平，他从前有梅林护着，如今有叔大护着，尚可无忧，但天长日久了，总有人护不到他的时候。这桩事，最多毁了他前程，却还伤不着他性命，他早早儿卸官归隐去，倒比继续做着官儿，哪一日稀里糊涂把命丢了来得好。”
他语声中诸多隐痛，显然暗指胡宗宪之死，冯保一时倒也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