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嘲讽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到底是骨肉连心，教你乱了分寸。”
“这天下父母心——”张居正摇着头，差点没脱口出说，“你当然少了体会”，幸好及时收住了，改成：“难免患得患失。”
“何心隐那套天下大同的说辞，便是他的亲淑弟子里面，也未必有几个笃信力行的，大部分人还不是过了会试，有了进身之阶，便一心一意做官去了，何况敬修懋修还有你耳提面命，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他带歪了去。你是做父亲的，总觉得自己家儿子即笨且蠢，总是不放心，其实敬修哪有那么不省事。”
冯保不以为然，喝了口茶，沉吟了一会道，“倒是妙真所虑的难办一点……”妙真这件事给张居正带来的抑郁更严重一些，他屏息盯着冯保，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安慰。冯保缓缓道：“女子生于世上，一生苦乐皆不由己，她如今只畏惧嫁入官宦之家，会因为朝局波折受累，岂不知嫁入宫中，嫁在民间，一般儿苦多乐少，举步维艰。她不过看到一个蕙娘之死，便觉得自己参透世情，岂不知便是太后娘娘走到今日，又吃了多少苦楚，忍了多少磋磨？你想想自成祖皇帝之后，大明皇家结亲，都只选民间身家清白的小康之家，不就是为了避免婚姻与朝政牵连？连皇家女儿都不得自由，何况是她？哪日我去你府上，替你开导开导？”
张居正大惊失色连连摇手道：“罢了罢了，被你这样一说，她出家之意岂不是越发坚决？”
冯保双手合什：“我佛慈悲，以佛法度万生之苦厄，若是真有慧根，早日参悟了也不是坏事。”
张居正愕然：“你……什么时候也……”冯保轻描淡写道：“宫中盛行佛法，我也未能免俗地沾惹了些，如今手上有些余钱，颇想捐修一座寺庙，作为将来退养之所呢。”
张居正见他认真，不由有些慌神，忙道：“你……你这……大好年华……为何……”冯保忽然道：“白圭，你我的年华，接下来过得一年便少一年，岂能不早做打算。”
他越过两人面前的案几，俯身过来，凝视着张居正鬓边，探手过来。张居正这么近的看他的眉眼，也终于看到几缕平素会忽略掉的细纹。张居正还在心神恍惚之际，忽觉微痛，冯保坐回原位，将那根银发举在眼前，轻轻一吹，银发如樱蕊杨絮，融入盛春三月的阳光中消失无踪。张居正心头一时剧痛，瞬间什么雄图壮志，家业儿女，都变得异常遥远。一墙之外，无数官吏忙忙碌碌，决定着大明天下亿兆官民的荣辱兴衰，张居正却只有一个念头：“或许这便是我们相伴的最美好的时光，受用一刻，便少了一刻。”
人活七十古来稀，而他们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有些自知之明，能活过花甲之年已是庆幸。从他们相识算起，已然过了二十六七年，而接下来能相处的日子，却未必还能有二十年了。张居正勉强道：“从前我们聚少离多，诸多负气委屈，从如今方开始同心协力，共谋大事，一年能当过去三五年使呢。”
冯保微笑：“希望便如你吉言。”
冯保走后，张居正静坐一会，无心于手头的琐事杂务。好一会之后，他方想起来刚才竟忘了询问邵方案的进展。他懊恼了一会，勉强提起劲来，撰写安排人手去查朱衡的公文。过了一会，他思路倒清晰了些，对家里的事也有了个决断。回到家中，他将两个儿子召来王氏房中一同吃饭，故作无意地说起当初与何心隐交往的经过。敬修是跟过张居正去杭州的，那时他年岁尚小，依稀有点印象，但也是头一回听到这段往事。听到张居正竟然还亲自去过海外孤岛，经历过大群海寇的炮战，不由瞪圆了眼，无比向往。但张居正将何心隐那时的威风略约说过，便说到他到处筹建聚和堂碰壁的经过。那个威风凛凛，独霸海外的何心隐回到内陆后，便是有徐阶和胡宗宪一意扶持，依然很快就一败涂地，现在只能在灵济宫耍嘴皮子渡日。张居正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你们是怎么看何心隐其人的？”
懋修到底年少跳脱些，一脸神往：“何先生文武双修，存志高远，真神人也！”
张居正脸黑了一半，又看向敬修。敬修颇迷惑地道：“总觉得何先生虽然学问极深，但总是与朝廷诏令不相容，怕是……难成大事。”
张居正这才放了些心，语重心长道：“敬修说的没错，他那一套道理，虽然自称是儒家，实则蔑视朝廷与天子，所行所为，与古之游侠仿佛，绝非当今可行的正道。他如今在灵济会讲学，于会试文章上，颇多机巧可以传授，但在大义上面，其实早就走偏了。可叹朝中诸多高官为其言论所惑，不知他原来做过那么多大逆不道之事。你二人若是去灵济宫听课或许对文章有所进益，只是万不能被他带得泥古不化。”
敬修和懋修原本是恭敬听训，张居正最后一句话突然来了个大转折，他们不由有些愣。敬修确实听闻过灵济宫讲会的名声，但并没有在父亲面前说过想去听讲，也不知张居正是怎么说到这上面来的，不过张居正的意思他还是心领神会了，忙拉着一脸懵的弟弟行礼应命。吃完饭儿子们退下后，张居正又对王氏道：“妙真的心意，我大略有所知……”王氏一边听一边发愁：“这可如何是好？”
张居正道：“怕什么，她便是不想嫁了，家中莫非还少她一口饭吃？便是她当真想出家，给她捐建一座庵堂也使得。”
王氏频频摇头，鼓起勇气试图争辩：“话是这么说，但是……”“不过她年纪轻轻，钻了牛角尖，世间冷暖寒凉，还不曾真正有所体味，便是出家也是不诚心的。”
张居正叹气，将王氏案头原先的那些庚帖拿在手中胡乱拔动，“这些人家，都是心热名利的，妙真即有这样的顾虑，那么不嫁也罢。往后咱们就照着选附马的标准给她找夫家，找那小康之家，无意仕途，孩子斯文整齐的，不求她富贵显达，只求平遂一生罢了。”
王氏想了想道：“这样倒也不是不好，只是……那小门小户的，似乎太委屈妙真了。”
张居正不以为然道：“我张家此前也不过是小门小户，你若是心疼她，多陪送些便也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