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间泥屋转眼间便转完,李太后突然蹲下身从门后箩筐中取出一把刮泥刀来。元姑赶紧道:“太后,交给奴婢拿着。”
李太后摇摇头,握着刮泥刀,眼中仿佛看着珠玉珍宝一般,喃喃自语道:“当初我家穷窘,父亲靠这把刀活一家大小,这把刀钢口甚好,他看得如眼球子一般,每日回来便坐在门口细心打磨,如今他却弃之不顾了。”
管家这时方觉出不对来,狼狈道:“伯爷这不是托娘娘的福……”“冯保。”
李太后一声喝,“你将这柄刮泥刀送去武清伯府上,就说是我赐的,让他们供在正堂之上,日日瞧着,不要忘了自己是何人!”
她说到后来,声色俱厉,四下里众人惧栗。冯保送刀去武清伯府出来之后,心情烦闷,骑马在路上随意溜达,不知不觉到了张居正府外。看着府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贺客如云,他不明所以地皱了下眉头,正要转身而过,游七却一眼瞧见了,拉住他的马头连声道:“冯公公来了?也不先派人来知会一声,也好让家中有个准备。”
这一来冯保倒是不能悄然回返了,他略尴尬地道:“我奉太后钧旨办完差路过贵府,怎么,今日太岳在家中?”
游七笑道:“今日是姑爷家里过来下聘的日子,老爷才特地回来的。”
冯保骤地想起来,妙真的婚事已然定了,冯保也早准备了一份贺礼送来,想必游七以为他是亲身上门来道贺的。他将错就错,微笑道:“你带路吧。”
游七带着冯保进了张府,虽然只是下聘的日子,但修葺打扫一新,亦有不少贺客来往。但冯保进到院里面,便觉气氛略为清冷,张居正迎出来时,脸上的笑容也略为尴尬。冯保有些微诧异,道贺了两句,左右看了一眼,只见堂上摆着两只木盘,扎着红绸,只放了一幅银头面,一匹花缎。冯保讶然,心想难道男家定礼只有这些?也未免太简素了吧。虽然先前张居正说过要将妙真嫁去无意仕途的寻常人家,但他想的也是耕读传家的小乡绅,然而这聘礼上看起来,倒好似平民小户一般。难怪里院里如此冷静,想必是张府不愿给贺客看见,将客人都挡在外院里招待了。冯保问道:“姑爷人呢?”
张居正笑了笑道:“内院见夫人去了——我正想回内阁探问太后的意思呢,可巧你就来了。”
冯保明知他对这桩婚事有些不满意了,也就没有继续问,只道:“正是要来与你说这桩事的,咱们换个清净地方小酌两杯。”
张居正似是如释重负,吩咐游七唤敬修懋修去外院待客,自己将冯保带到书房里面,让下人上了两三个小菜,一壶黄酒。冯保将太后送泥刀给武清伯府的事说了,张居正松了口气,向着大内方向拜了一拜道:“幸喜太后贤良。”
冯保不由想到太后次兄所说那句“你就为了让人说你一句贤良”,不知怎的觉得张居正这句有些刺耳,脸上就带了郁色。张居正看到,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不妥吗?”
冯保叹了口气道:“娘娘今天是真的伤透了心。”
张居正看出冯保有一丝悔意,强作笑颜道:“杨博他们和武清伯家里做生意,多半是故意送人情给他们家,这件事眼下戳穿了还好,若是天长日久的,闹出更多事来,只会令娘娘更难堪。”
“你说的是。”
冯保说是这么说,但神情还是不快,“然而依我的本份,还是应该私下里密奏娘娘才是。”
如果私下奏明李太后,李太后可能私下训诫武清伯一番,让他们将鲸吞的钱财吐出来了事。李太后是极顾脸面的人,断然不肯将这件事公诸于众。这事传出云,考成法颁行以来,官场上的一点振作的苗头便要付诸东流。杨博他们使出这一招来,用心极是险恶。张居正也是左思右想,拼着与武清伯结仇,引太后不快,也要逼太后降明旨处置武清伯。连武清伯都被处置到了,杨博自然逃不脱问罪去。“这桩事情上,我也有失察之罪。”
张居正道,“我明日亦上折子请娘娘降罪便是了。”
“如果你怕娘娘记恨的话,暂时倒是不必。娘娘出身寒微,进宫十几年看多了世宗穆宗两朝荒唐事,她倒确实心忧天下,有励精图治之意,这件事不论你我是何居心,娘娘是恨极了武清伯做出来的荒唐事,不会迁怒到你我身上。可惜……”他突然停了下来,捏着酒盏微呷,神态疏冷,带有几分嘲讽之意。张居正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可惜什么?”
“可惜她生不逢时,若是在唐宋时,未尝不是一位中兴女主。生在如今,她有与天下人为善之意,却不免……教臣子们看起来软弱可欺。”
冯保似乎多喝了几杯,这时两颊微酡,说出来这样一句有些大逆不道的话。张居正哑然,太后对朝政大事难有直接的掌控,一切都自不能垂帘而来。她若是一心只为自家快活的,自然可以什么事不合心意都不准,便也适意了,而她偏又是一心想留贤名,做正事的,在后宫中遥望这些错综复杂,诡谲莫测的朝局,不免隔了一层,最终受制于人。张居正心里极是清楚,冯保如今的立场,几乎完全是站在自己一边,眼下他们二人联起手来,确实可以左右李太后对朝政的看法。但长此以往,等于一点点消耗李太后对冯保的信任,也许总有一天,李太后觉得贤良淑德不能当饭吃了,冯保对她的影响也将荡然无存。张居正今日原本就心情不快,这时狠狠地吃下去一大盅酒,说起话来也有些肆无忌惮:“可惜的何止是她?你若生在唐时,未尝不能废立天子;而我……若是堂堂正正的宰相,何至于不能名正言顺地掌用人之权?”
这话一出,冯保额间出了一抹冷汗,酒意都吓醒了,情不自禁左右顾盼了几眼,幸喜这是张居正的书房小院,仆人皆在院子外面侍候。他将方才的狂态收起,嗔笑道:“这才吃了几盅酒,你这酒量,如今倒似连我都不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