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想到冯保一直没有搭理自己那张纸条,自然又添了些烦恼。他忍了又忍,终于到了经筵之日,给小皇帝讲了半日汉文帝的重农恤民的故事后,瞥了眼冯保道:“前日惊闻内庭下旨,朝中欲改月港海关以白银为税,此事朝中上下十分惊疑,恐怕从此之后,朝廷重商轻农,动摇国本。”
小皇帝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冯保:“伴伴,这是怎么回事?”
冯保端肃道:“我朝以孝治天下,皇上可以节俭自砺,却理当尊奉两宫太后。自皇帝登基以来,太后供奉微薄,恐有伤皇帝贤明。海关往年贡入,不过香料珠宝奢侈之物,亦有伤皇帝勤俭之意,若是折算白银,用来支应宫中开支,孝养太后,即全了皇上孝心,亦无碍国计,不令户部为难。故此月港提督李芳向太后进言,太后深以为然,令奴婢拟旨遵行——月港自通商以来,都由内庭掌管,莫非内庭的事,也要经过内阁同意不成?”
小皇帝左看右看,咬着嘴唇,着实为难,好一会方怯生生道:“朕觉得……张先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事先不知道,所以来问问,是吧?”
张居正拱手道:“皇上说的是,臣以为此事关系国计民生,虽然是内庭之事,亦需与内阁等商量着办才是。”
冯保却又冷笑道:“怎么个商量着办?内庭令太仓银进献银两,户部哪次不是推三阻四,各种为难。莫非为太后贺寿缺钱用,只要下一道谕旨,内阁便接旨立办不成?”
这一句问得张居正着实不好回答,单眼下这一桩事,倒是可以答个“是”,但成了惯例,将来可就无以收场了。张居正略想了一下,回答道:“皇上孝养太后,心孝胜过物孝。万历朝以来,太后多次下旨,励行俭省,一改京中奢靡之气,若是为太后贺寿而改了初衷,亦伤太后贤明,实不为孝也。”
冯保干笑两声道:“张老先生说这些‘心孝’‘物孝’的区别,咱们做内官的却分不清,莫非让太后节衣缩食反倒是孝养不成?”
其实张居正向来重视商业,冯保一直很注重控制宫里的开销,但这时两个人各自道貌岸然,将满口“国本”“孝养”的大话说起。冯保这时甚至还摆出一幅“我们内官没文化,不懂大道理”的耍赖姿态。此时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其实内心深处都有点好笑。只是苦了小皇帝,看着两个人几乎要争锋相对地吵起来,又插不进话,急得眼眶中泛起泪光:“张先生,伴伴,你们别吵啦,求你们了。”
两人各自收声,请罪,这堂课也讲不下去了,冯保陪着小皇帝提前退到后殿去。冯保给小皇帝更衣,取了帕子给他拭泪,小声道:“皇上何必如此?奴婢和大臣们有所争执,也是本份所在,皇上听取两方意见,做一裁决即可。”
小皇帝扯着他的袖子呜咽道:“伴伴和张先生都是朕最敬重的人,你二人若有争执,朕,朕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朕还年幼,国家大事尚难断是非,总是盼着你们和衷共济,国家安定,朕祭拜父皇的时候,才能无愧于心。”
冯保发现小皇帝是真的忧心忡忡,来给他们说合,一时好气好笑,心中却也不无触动,连小皇帝都发现他二人有所不睦了,外人岂能不知?再过几日,宫里那些不服他的人,怕是又要蠢蠢欲动起来。“皇上不必忧心,奴婢这便去给张老先生赔不是。”
冯保给小皇帝拭干眼泪,取笑道,“皇上如今可是天下之主,奴婢们有做错的地方,皇上尽管训斥就是了,哪能为这点小事掉眼泪呢。海关税银这件事,即已下了明旨,自然不可收回,不过可以让内阁递个章程上来,将交易品类数额做出明确限制,只许外销些国内多余的货物,换些白银;海关的税银可以分一些与太仓库,太后寿辰的筹办,亦稍稍简省些。太后体察到皇上的孝心了,也不会怪罪的……”冯保将他计算好的各退一步的妥协方略说出,又道:“皇上以为如何?”
小皇帝兴奋地点点头,凑近冯保耳边,小声道:“从前父皇跟我说过,做大臣的并不想让皇帝管事,只想让皇帝按自己的心意盖戳,我想一定是高拱不忠心,才让父皇这么伤心。张先生和伴伴都一心一意想让朕学习治国大略,朕一定不会辜负你们。”
冯保这一时真是感慨万千,他十几岁上侍奉穆宗,自认将他的性情看得再通透不过,但也没想过,穆宗还曾经说过这样一针见血的话。而他纵然看透了一切,也没像世宗那样以与大臣斗争为乐事,选择了在声色犬马中消磨掉自己的生命。冯保牵着小皇帝道:“这会张老先生还没走,奴婢去请他进来可好?”
小皇帝突然掉泪退入后殿,张居正与今日当值的马自强等人有些尴尬地外面等着。他们估计冯保会带皇帝回后宫去,让小太监宣旨令他们先退去。没料到不一会,却是冯保亲自出来,说小皇帝召张居正入见。马自强等人都露出些羡慕之情,他们虽然给小皇帝侍讲的时间远比张居正多,但小皇帝显然更依赖张居正。他们都知道这与冯保总在小皇帝耳边给张居正说项有关,方才见二人公然失和,心中未尝没有一点窃喜的念头。但这时看来,小皇帝不但没有对张居正生出嫌隙,还有努力为二人说和之意。张居正随冯保进入后殿,情不自禁小声道:“皇上……可还好?”
冯保稍一驻足,回头冷笑道:“还请张老先生晓得些进退,不让皇上忧心。”
这些天以来,冯保头一回主动跟他说话,张居正心上一宽,柔声道:“自然都听你的。”
冯保板起脸,又大踏步走进后殿里。小皇帝依然在平素和张居正私话的小隔间里坐着,看着他们进来,满眼都是欣喜之色,急切地从椅子上下来,一手拉着张居正,一手拉着冯保道:“二位卿家都是朕的股肱,今日之事,各有各的道理,朕以为各退一步便好,不必伤了和气。”
冯保长揖到地:“奴婢失仪得罪,乞请张老先生相责,但有所命,不敢不从。”
张居正被他俩这一本正经搞得啼笑皆非,手足无措,一时只好也拜了下去。“臣遵旨,臣君前失仪,请皇上治罪,”他又向冯保这边拜了一拜,“冯掌印与臣多年至交,必定不会介怀吧。”
冯保看着他一双眼瞟过来,心中暗骂了一句“我可介怀得紧呢”,但脸上却不落痕迹地,做出一团熙熙睦睦的笑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