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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五章(1 / 1)

这日午后皇帝练过字,冯保便瞒着李太后,给他换了一身京城寻常官宦人家公子的衣裳,携他坐上一抬二人小轿,从安顺门出来。守门的锦衣卫只以为冯保带着名下的小监,不疑有他,奉承了两句便送了他们出来。翰林院离安顺门不过里许地,这一片尚是皇城重地,两侧红墙碧瓦,无不是公廨高衙。来往之人都是清要官员和他们的随从,也见不着一个闲杂散人,这也是冯保敢把皇帝带出来的缘故。按说这处街上景象和宫里也没太大差别,万历皇帝却依然挑开一线帘子,眼巴巴地向外看去,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冯保想着他不比裕王,尚有在藩府中逍遥自在的许多日子,自四岁起搬进宫,便是四面墙一方天,几处宫室来回,郊场阅兵就是他这辈子走得最远的去处,也只能好几年才轮到一次。从前的天子尚能远巡边镇,如今便是春秋二祭,亦由勋贵代劳,也着实可悯。冯保便假装没看见他这小动作,任由皇帝看了个高兴。只是这一段路毕竟只走了一刻钟,便到了翰林院的后方小门。冯保按约定扣了几下门,片刻后门扇吱呀开启,只见门后张居正亦穿着便服,笑吟吟拱手相迎。万历皇帝和张居正都没见过彼此穿便服的样子,这时对望,大感新奇。“那处楼台池塘便在翰林院育华馆下,正是臣等做庶吉士时讲习之处,如今馆中并无庶常在,原有几个编修借着这处作文章,臣给他们寻了个差事,打发他们去了文史馆。”

张居正引着皇帝往育华馆去,这时日头西斜,暮色初降,一路杨枝荫浓,碧波上金鳞点点,白日里的些微暑气顿消,五月初的微风轻拂而来,不由心旷神怡。张居正不时为万历皇帝指点某处某楼的典故,自己在此间治学的趣事,皇帝听得入神,缠着他问个不休,时不时发出欢畅的笑声,看向张居正的稚气面孔上,满是仰慕之情。冯保落后一步,看着他们且说且走,恍惚便觉得这两人只是民间寻常师生,绝无半点君臣之间的隔阂。不知不觉,耳边传来燕子呢喃,张居正驻步抬袖道:“皇上请看,玉燕归巢了。”

小皇帝发出一声惊呼,情不自禁也往前奔走几步,那育华馆是两层小楼,这对燕子正栖在一楼的檐下。碧瓦之下彩梁朱楹,在夕晖中鲜艳夺目,燕子周身雪白,除了朱瞳黑眼之外,再无一根杂毛,果真如玉雕雪塑一般,有种非凡间之物的轻灵纯美。那燕子翼下,又钻出几只幼雏的头来,幼雏们毛色微黄,似是细绒未脱,叽叽喳喳好奇地打量着少年皇帝,另有一番稚掘的可爱。连冯保见着,都情不自禁地吸了口气。在翰林院这种地方,出现这样一对玉燕,确实够得上“祥瑞”的标准了。张居正凑到他身边,摇着那把折扇道:“你看,这对玉燕确是不凡吧,你偏冤枉我。”

冯保白了他一眼,偏转过眼去,却又看到了塘中的并蒂白莲。说来这时节,京城尚未到莲开之季,这一对白莲十分稀罕地绝早盛放了。孤零零地矗立在碧波翠叶之上,又有些先天不足的羸弱,风起时便瑟瑟而舞,仿佛随时会漂没。张居正又小声道:“这塘中种的本是寻常红荷,不知怎的今年未入夏却骤然开了这么一枝并蒂白出来。其实也甚是奇异了,只是有那对玉燕在,不免被夺了风头。“冯保不由慨叹了一声:“什么风头不风头的,不过是人心纷杂罢了,这白莲倒似是一对绝世佳人,生不逢时,相依为命,只可惜早早盛开,时节未到,回头遇着一番风雨,不免摧折凋零。”

“那也没什么,即然不愿与群芳喧嚣共事,能得一知己不离不弃,共历风雨,已是极幸运的事了,就怕见弃于君,孤苦伶仃,便是活到盛夏之日又有何益?”

张居正别有深意地看了冯保一眼。冯保这口气郁结了这么些日子,也消得差不多了,这时终于又瞪了他一眼道:“谁说的,我若是那白莲,就偏要长长久久开到盛夏,与满池红莲争芳斗妍,热闹活泼地过掉一生。”

张居正失笑,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好好,承永亭吉言,这白莲必定能开到夏未,亦是我朝文气鼎盛、历久不衰的吉兆。”

万历皇帝听到笑语声回头,正看到这一幕,晖光笼罩在这对知交身上,他二人眼神胶结,瞳光异波涟涟,似乎只照得见彼此,便是有嗔有蹙,也容不得旁人插入半分。小小少年的万历皇帝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成年以后他回忆起来时,似乎那是一种可以称之为失落的滋味。这滋味他再次品尝,得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了。冯保自幼照料他长大,十几年来从无一日分离,万历皇帝早就习惯了无时无刻、只要一回头,都能从冯保的双眼中得到无微不至的关切。他的一切需求,从最幼小的冷暖饥寒,到稍年长之后与先生们、甚至是亲生父母的交接,一切感到惶恐和陌生的时刻,都能在冯保这里得到扶持和安慰。万历皇帝对父皇最鲜明的印象,就是父皇百般推脱上朝的嬉皮笑脸,仿佛自己时常不愿意去背诵那些艰涩的句子时一般。而母亲经常苦口婆心规劝父皇,又在父皇阳奉阴违的时候背后叹气,就好像是自己玩耍厌食之时。于是在万历年幼的心灵中,穆宗皇帝虽然亲切,更多的却像是一位淘气的兄长和玩伴,而不太像是一名严父。张先生的到来,才真正带来了父亲的感觉。张先生取代暴躁跋扈的高拱,迅速地稳定朝局,结束了两朝交接之际的动荡,让万历皇帝感受着从不曾有过的安全感——便是能倚赖一位智识高深,全心全意爱护自己的长辈。母亲自然也是爱护他的,但他见识过在逐走高拱的那几日,母亲眼中的忐忑犹豫,言语中的敏感反复,而这一切软弱恐慌,他从不曾在张先生身上感受过。他一向知道张先生和伴伴交好,他一度还害怕二人交恶,自己将无所适从。可是在这一切,他突然意识到,这两个人是不可能交恶的。他们二人对彼此的期许,甚至远超过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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