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悬指,余音袅袅,在室中弥漫开,仿佛一缕冰丝消融成无形无影的露气,却瞬间充盈着整个屋子。王世贞被裹挟在其间,肌肤上战战起栗。“元美来了?”
张诚起身几步,脸上带着乍惊又喜的神情迎上来行礼。王世贞深吸了口气方能如常笑道:“原来是你?还以为走之前见不到了,怎么细君方才没说。”
张诚笑道:“我如今出来一次并不容易,走之前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得脱,这桩事也是为难细君,更不好声张,省得惹来麻烦。”
张诚请王世贞坐下,提起微沸的茶壶给他添了一杯递给他。王世贞想着他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出来一次想来费了许多心机,颇为感动:“难为你了。”
张诚微颦眉头道:“我前些日子侍奉太后之时,听到些话,所以想出来叮嘱你两句。”
内官将宫里主子们的话往外说,原是大忌,以王世贞本来的性子,听到这里就该拂袖而起的。但他如此艰难才见得张诚一面,委实不忍拂其事,只好默默地听了下去。张诚将冯保糊弄李太后的事说了,不无婉惜道:“其实我今日去见太后的时候,太后还专门提过过几日让你去乾清宫觐见,让我跟你学戏的事。没想到竟然就这样被冯双林搅黄了。”
“其实他说的也没错,只是……”王世贞苦笑了一下,这时他更能清楚地把握到冯保的用意,“总归是我经不住激,上了他的当吧。”
张诚憾然:“知道你不愿奉迎太后,只是……太后虽然坚毅,但毕竟只是深宫妇人,在处置大事时少了些独断和自信,还是需要有人时常在一旁导引的。你放弃这个机会,他们可不会放弃,到最后来,总归是性子傲的人吃亏罢了。”
王世贞叹气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元美是正人君子,但也瞧过了当初华亭扳倒分宜的一步步,当初华亭对严家百般奉承,又在世宗喜好上用尽心计,以毒攻毒,方有后来事成之机。若是严家始终不倒,穆宗能不能顺利登上大位都很难说,华亭当初苦心诣志,虽然讥谤者甚多,终究来说,还是有利于国家的。”
张诚叹气道,“其实……元美这次蒙召回京,我在其间也是出了力的,只可惜……”王世贞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细君……”张诚道:“我拜托过武清伯夫人,细君献艺后太后命他过来说话时,武清伯夫人在一旁也是帮了不少腔。”
王世贞感激道:“你如今自身己然艰难,想来更是要被冯保盯上了。”
张诚半真半假地嗔:“正是因为自身艰难,便想你回来能帮我一把,没料到你竟这样就被他算计了呢?”
王世贞这时方觉得甚是懊恼,垂头喝茶,无言以对。张诚见他这神情,失笑道:“一句玩笑话罢了,我倒也想开了,原以为你出去这十多年历练,这趟回来颇能在朝堂中打开一番局面,只不过如今看起来,你历经世事之后,倒似乎是……愈发古板了……”王世贞摇头叹息道:“我自幼受父亲照抚,科名上又顺遂,不懂人世艰辛,有些自以为是,自从父亲蒙冤亡故,一家流散,这些年游宦四方,再翻阅少年时的手记,便只是个轻浮纨绔的无病呻吟罢了……到如今回想过去这些年经历的风云变幻,渐觉阳明先师所言极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少年时不解其意,如今却是明白,若是用心不正,手段卑劣,便是起先用意是好的,最终也只能是败坏世风,以至于一败涂地!”
张诚脸上掠过一抹不耐烦的神情,但他做人如做戏多年,在王世贞察觉之前便换回一幅忧思甚重,哀戚莫名的神态:“元美说的自然是正理,可如今万民将有大难,我心中委实不知该如何处置。”
王世贞纳闷道:“什么事?”
张诚往王世贞身边凑得极近:“冯双林有一位至交好友……”他将万松烟的事细细道来,谈到了海外极西大陆上那些廉价的银矿,以及海关改税银,来为外贸白银入境扫平了障碍。这些事听起来有种如妖异奇谈的色彩,王世贞听得心情恍惚,几乎无法将其与自己在田间地头见过的那些脸色枯瘦,腰背佝偻的农人联系起来。张诚正一步步说到新政改行条鞭法之后,亿兆百姓从此都要将出产折为白银上税,王世贞抬了抬手道:“不必说了,我明白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张诚微顿,流露出淡淡的哀伤:“条鞭法并非张太岳首倡,海外贸易输入白银的问题也不是今日方有,今当初梅林在世的时候……他便为我剖析过其中利害。”
王世贞张口结舌了一会,方道:“胡宗宪实是有大才,可惜便如我方才所言,心意不正,走捷径依附严家,终究是害人害己。“那些过去的事,也不必提了。”
张诚用力摇了下头,“海关改税银的事,眼下倒似还有一个契机可以阻拦,我在宫中人微言轻,朝中能有这见识的要员亦属寥寥,只好寄望于元美了。”
王世贞纳闷道:“我马上就要出京……”“你人便是不在京中,又何必枉自匪薄,如今你的文名京中甚是传颂,你所撰《尺牍清裁》一书,如今京中士子中十分风行,几乎人手一本,学写先唐文采。你写的戏就不多说了……只要你继续写新戏出来,太后就算听信冯保所言,对你不喜,也总是要看的。我瞧你如今的性情,倒是在朝不易成事,在野反而一呼百应呢。”
王世贞诧异摇头道:“你太褒奖过了……”张诚道:“我从前在梅林处结识一人,你大约也是知道的,便是如今灵济宫讲会的会首何心隐,他是泰州学派的嫡系,如今在京中随他学习的士子众多,这些话,我也有大半是从他那里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