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听这位顾宪成以“先生”相称,便知他不打算按官场上的尊卑来,大概想以后辈谒见师长的礼数说话。张居正却不想让他这么轻易蒙混过去,劈面问道:“你即想见我,何不递贴求见,在门前喧哗,是哪位师长教你的?”
顾宪成被这一句问得有点懵,他毕竟年轻,一时被张居正带跑了话题:“近来晚生得闻一桩紧要大事,恐事久生变,故与一干同学急赴此间求问,虽有孟浪之处,然而众同学皆是赤心为国,还望先生稍加体谅。”
围观的人不由有些好笑,顾宪成这一番话,原该是他诚意谢罪以后,张居正来说,他倒自己一溜儿地说完了。然而以张居正的身份,要说“我偏不体谅”,又有些太失身份。“内阁一日接到多少要事,桩桩件件都十分紧要,却也需分出轻重缓急来,你们虽然尚在监学,却不可不知,愈是大事急事,愈须沉住气来办,岂不知谢安石闻破秦依然终局之事?”
张居正平时其实最讨厌这摆资格,缠杂起来半天没个正题的说话方式,却不代表他不会端这种架子,这时却拿出来慢条斯理地数落了这少年。顾宪成一心前来质问,没奈何张居正就是不开口问他为何事而来,他几次三番想开口,又因为自幼受的教养,觉得打断张居正的话头甚是不妥,于是便只好闭嘴肃立听张居正说了一盏茶的功夫。这盛暑天气,张居正站在东华门的门檐阴影下,顾宪成等人可是站在大太阳地里,他们先前从国子监走到这处,并与锦衣卫争执了许久,这时渐渐地汗出如浆。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意思举袖擦汗,由着汗水在脸上一道道滚落,渐渐有些坐立不安。“……尔等这般无礼,今日即来了,若无切实之事相告,我必宣知祭酒,重重责罚!”
张居正终于训完话,就在顾宪成打算开口说话的时候,指了指他,“你随我至内阁说话!”
顾宪成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居正袍袖飘飘地走去,又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同学们,咬咬牙,一跺脚,追了上去。张居正走后,在会堂上的这些官员自然也没有了正经议事的心情,个个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过了些许时候,忽然见张居正带着个少年人进来,全都不明所以。张居正一笑道:“便是这位顾贡生来求见我,我见他虽然少年莽撞,倒还有些胆气,便带了他进来。”
顾宪成先前去东华门外求见时本是人多势众,这会却发现自己莫名地从一群人气势汹汹来声讨“权臣”,变成了自己孤身一人,面对满堂大臣,不由生了些许怯意。只是他本性极刚烈,这时明知是上了套,却还是梗着脖子道:“打扰诸位先生议事了,晚生代诸同学前来,递送这份联名书。”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信函,托举在手,张居正取过来打开,一眼看到下面密密麻麻的署名,不期然的,想起王世贞当初曾经为救王忬写过的那封联署奏疏。“坊间有言,海关税银未入户部,先入武清伯府中,晚生后进等甚是惶恐,冒昧咨问阁部,可有此事?”
众人哑然,一齐看向张居正。张居正单手拎着那张联名书,嘴角噙着一丝微带嘲讽的笑意,好一会方慢条斯理地折起来,放回桌上,讶然道:“哪有此事?”
顾宪成提声道:“临清府近日拦获海关税银一案可有其事?”
张居正肃然点头道:“有。”
顾宪成如获至宝:“恳请阁部劝谏皇上,不宜轻国用而重外戚!”
张居正微皱眉头,用力一拍桌子,将那张联名书震得飘到地上:“何人造此谣言?”
顾宪成愕然:“方才阁部所言——”“我方才说的是临清府有报说查获被盗税银一案!”
张居正环顾左右,“当日临清府递送急报来时,诸部堂官都在,俱都亲眼见过急报,可是如此?”
众人过了这几日,心里都知道临清府是为什么来这一出,然而临清府自然不能直说自己就是要拦截皇帝孝敬太后的私房银,才以“查获盗银”上报的。没料到这时却成了张居正的拒不认账的依据。众人一愣,还是李幼滋先反应过来,连声道:“正是如此,当日我等亲眼见过,确系盗案无疑。”
顾宪诚一时没想到张居正竟公然耍赖,气得满面通红,想了好一会,方道:“晚生冒昧请问,这批税银眼下在何处?盗匪可曾抓获?”
张居正拉长了脸道:“税银自有锦衣卫妥善押回宫中,盗匪如今临清府正在全力缉拿,却与你等监生何干?”
顾宪诚这时已然被张居正耍弄得晕头转向,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振振有辞而来,这时却沦落得无话可说的境地。他总算想起来那位师长与他吩咐过:“你们这趟上书,只要造出声势来即可,不必迫得张太岳有所答复。记住,你所意是太后,不是内阁。无须得罪他太甚,适可而止。”
顾宪成当时嘴上谢过,心中不以为然,跃跃欲试,就想着要令宰辅低头认错,搏天下清流赞许。师长轻抚他肩,满面慈祥:“你年少有为,前途未可限量,我未必能熬得到他败势,将来国家安危还要着落在你们身上,万需珍重自己。”
“那便是……晚生孟浪了,还望阁部恕罪,晚生且静候阁部的措置。”
他气愤地瞪了眼张居正,勉强行了个礼。张居正冷笑:“你这就想走?”
顾宪成口舌上甚硬:“张阁部若是要治晚生冒犯之罪,晚生亦听凭处置!”
张居正笑了笑:“你冒犯我倒不打紧,以不实谣言指斥皇上却该当何罪?”
顾宪成终于有些心惊,难道张居正这真是要以“欺君”之罪来治他?为了避免这种事,顾宪成等人的请愿书是递向内阁的,并非针对皇帝、太后,想来张居正也要顾惜名声,不好就为了这么件事贸然治罪于士子。但毕竟这件事里面还是涉及到疑心皇帝要挪用库银的事,张居正非要给他栽个重重的罪名,也未尝不可。到那时可不是赶出司礼监,挨几板子、收押的事,革除功名,永不叙用都未尝不可。顾宪成终于低头小声道:“晚生,绝无此意。”